在一片老房屋老巷路的住宅片区里,有一处前朝建下来的大宅子,是以前一位三品一等戴刀侍卫武官的乡邸,宅子有二进院,内有堂房屋舍十数间,可惜年深月久,房屋都显得老气落寞。
虽然周围没有那处宅子修得及其厚实纵深,毕竟格局已是老式过气了,已不适合大户人家居住。
宅前原来有一宽敞的操练场,后来陆续有人占地起居,给挤得只剩下门前一块百来方的空地,两头伸出去的路也由于挤占空间的房屋而变得弯来扭去的。
如今武官的后人已是破落户,宅院也早变卖给某个江湖黑道,又一再移手,现在成了一个新近成立的帮会的总堂口,这个帮会就是东门。
这天傍晚,暮色将沉,凄风楚楚,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傻小子,一手捏着支烛火,一手掩挡着风势,从堂厅一路小跑经过前院的空地,要到得大门外点亮檐下的灯笼。
看模样傻哈哈又慌张张的大小子,才没跑过院场的一半,发现手上的蜡烛熄了,嗷出一声,又往回跑去。
作为接访主事的大堂厅里,居中拼着两张大方桌,十数帮众在喝酒吃肉,猜拳行令,好不闹哄,没人去理会拿着蜡烛跑进来从供奉的关二爷跟前借火点亮的傻子。
傻子点着火,又抱着蜡烛往外跑,这回几乎跑过十多米的院子,就要到得门庭下,两个站在门外的马仔,眼见傻子就要成功抵达,都为他握着拳头示意加油,哪料傻子又是一个仰头,表情狰狞地嗷出一声,又往回跑去。
两马仔一同向傻子扬起手以示不爽,却又相视而笑。
傻子跑回到堂厅,在一面靠墙供着的落地神龛前,又要当着满脸通红的关二爷点着手上的蜡烛。
喝酒的人众中有个长头发戴顶草织礼帽的青年汉子,实在看不过眼傻子的作为,走近他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跟着从神龛底下的搁板上拿出一个长筒玻璃灯罩儿。
“拿这个套上,让你挑个担子也不懂转膀的,傻了吧唧的做啥事得?”
眼见汉子递给自己灯罩儿,年纪不小却稚气未脱的傻子却不情愿,歪脖子瞪眼的赌气把绵袄的襟上钮扣脱下,撩着衣怀,将烛火掩进去,又往外跑。
“这他妈的不但傻,还犟,当心把你烧着火罗。”汉子看着他跑出门喊了句。
桌前站着坐着的门人却看着傻子的举动笑出了声。
一个把酒喝得脸上汗津津的高个子微胖中年人,看着那跑出风里的小子大声道:“好!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要我说商秀才,你就该跟他混作一块,简直一对活宝嘛。”另一个留着短发的汉子笑说。
这话有取笑的意味,可是周围人听着没一个动容的。
有人还暗暗的窥了那个叫商秀才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从年龄上来看,应该是赶不上前清最后一场科考的,这么称呼他,是对他怀有文人气质的尊称吧。
“此话中听,小子是直耿的傻,老子是糊涂的疯,都不外乎另类。”叫商秀才的有点晕乎乎的道:“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对付这浑浊的年头,还有比酒更厉害的玩意吗?”
“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短发汉子又随意说上一句。
商秀才听了这话,显是眼眉毛跳了下,却不作声的笑了笑。
这会儿,那手捉一根白蜡烛的小子又气呼呼的跑回来,嘴里还嗷嗷怪叫,似是对自己老被吹风灭的蜡烛气恼了。
“当家的回来看见天黑下来,门眼儿还没亮,你得一身痛,还不拿上灯罩!”刚才戴礼帽的汉子对傻子斥道。
“紧张个啥,来,跟你活宝大哥喝上一杯暖暖身子,你是手太抖了没拿稳火。”短发汉子大声说道。
傻子又在关二爷面前燃着的蜡烛借火,他虽傻耿得可以,但很明白大门上那对灯笼一定得用蜡烛点火,而且一定得借关二爷面前的火,这是很早前他就知道的事。
听见短发汉子的说话,傻小子回头看着他,忽然的就瞪起双眼,短发汉子见到他的眼神,还没明白是怎么了,猛就感到后脑袋遭砰的一声重砸,他哼不出声就倒向地上。
手提一酒坛子走到短发汉子身后的商秀才,举起酒坛就往他头上砸下,看着人跌倒地上,商秀才手上的酒坛也烂剩下一坛口边角,他不动声色的蹲下,用破陶片对地上的人头上背上一顿猛扎,直扎得血肉模糊。
桌前的众人皆默然看着商秀才的疯劲,他们里面大部份人都知道,商秀才和傻了吧唧的小子原本就在这大宅子里生存下来的人,就连新主人当家的和幕后帮会大佬四爷都对这个商秀才敬忌三分,偏偏这短发汉子不识好歹,言语轻薄。
可是他们也没料到这商秀才下手居然如此阴狠!
点着蜡烛的傻子又用衣怀掩着跑了出门,进了风里。
戴草帽的汉子这会只管瞪着眼看他,嘴巴上是服贴贴的。
“真拿我当傻子了?”商秀才喘着气站起来,看着地上的死人。“你是不是以为我商秀才让人这么叫着就是妥妥一斯文人?我还有另一称呼,说出来怕你不爱听!”
“你这个丧天良的,咋下手没分个轻重?”桌前坐着一个看模样是前清遗老的老头,一头翻背及肩的长发,看似是刚剪掉辫子。
这老头兴许是东门的前辈级人物,他把这商秀才骂作丧天良,语气显得那么平静,估摸平日里也没少这样问候他。
“秀才,你这是什么意思?杀鸡给猴看?”帮会中另一有份量的人问道。
商秀才丢了手上的陶片子,用手捞起桌上一碗里的酒水洗手上的血渍,头也不抬地吟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别怨老子满腹牢骚的,这算是那门子的杀鸡儆猴?我是前日里鸡鸣街上的鬼子?我是引诗据古的文人,不稀罕混你们的烂人堆里。”
“烂人?”戴草帽的汉子这下忍不住道:“没我们这帮烂人,你这下有酒有肉吃喝?没当家的容留,你跟你那傻子兄弟这下得睡屋檐底下。”
“赵发,你眼睛瞎了?还要惹他?”端正坐着的老头,只管看着桌上一盆汤汁。
“我就是听着气不顺嘛。”叫赵发的汉子一脚踩上凳子,从裤管的绑腿拉出一把刀子,甩插在商秀才跟前的桌板上。“他要真是那么丧天良,来,来再给我丧一个。”
赵发说着还朝商秀才凑了凑近。
商秀才看着他,却微微一笑,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听不懂!你说怎样就怎样。”赵发很是愤然。
“当家的回来了!”这下一个往院门那边望去的帮徒说,他看见门外一个瘦高个脸色沉实的男人从轿车上下来,而门檐下那傻子站在梯子上点亮了挂着的灯笼。
“赶紧收拾一下。”前清遗老站起来,甩手向桌上剩菜残汤。“你俩个也收了脾气,也不想想眼下是怎么个境况,师爷这下的心是又伤又火的。”
这之前数分钟,在这片老旧屋区外面的一条马路边,坐在一家饭馆子的吊脚楼上窗口处吃晚饭的四人,正看着一辆黑色福特轿车从路上驶进巷子里。
“没估错的话,这车上坐的就是东门的当家林三耀,这趁人病要人命撬人老底的海龙师爷怎么跑到这阵旧的老宅区安下老窝来?”坐在靠窗处,手里拿着根烟的徐三晚望着那辆成色很新的轿车快要没入巷子中。
“这老狐狸肯定是有自己的一手盘算的。”坐一旁的花二望向窗外。“你们看这片屋区后面隔得一条路就是本城最乱最暗的黑帮活动区,眼下他把海龙的势力夺了,那里就几乎是他的人,发生什么事,几分钟的就可围过来几百人。”
“这是跟吴海的想法一样,他咋不把吴海的公馆占了呢?是不是还不够手狠?”徐三晚说。
“怎么说吴爷的家族还盘着这里的根底的,想着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老谭放下酒杯,说。
“不斩草除根,有一天会后悔。”练武奎吃着一只鸡腿,嚼着肉说。
这四人出现在这里,是要天黑之后,分散进去这片旧屋区踩一下东门周围的形势环境。
“没有他后悔的一天了,咱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趁着他痛失幕后主使乱了阵脚铲除他,这个为害一方的毒瘤,不但苦了城里的百姓,还让我们做警察的很没面子。”
“你就这么乐观一定能除得了他?”练武奎放下鸡骨头,吮了下手指上的油渍肉沫。
“这可是本城最大的黑帮。”花二拿起酒碗喝下一口。
“去年还跟鬼子动枪火的干了一仗,虽说下场很不好看。”老谭挟起一筷子青菜。
徐三晚看着眼前三人,冷静地想了一下己方的实力,便作起势来驳道:“黑帮怎么了,我们黑帮白帮都有,跟鬼子干仗,咱们打得少吗?”
说这话时,他看了下厢房的隔墙,不知那边有没有耳听,便停下声。
“兄弟,不是我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老谭放下筷子。“实在这次行动真得计划周全,看清楚对方的形势,想好怎么打的法子,咱输不起!一旦输了,咱们全得在这城里消失,别想着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所以一定要一次打赢他们。”练武奎拿着一条糖醋排骨咬着。
“还要让他们翻不过身来。”花二望向窗外暮色下远处那里有些在屋顶中高出一些的屋脊墙头。
徐三晚听得这些说话,心里尤是感动,说实在要打击城里最大的黑帮,起初是为了有个明面上的组织好壮实抗日的力量,但是出了林四爷的事,已经对他自身有生死之忧,他可不想丢了警察的身份,再次亡命荒野。
因此也可以说这是一场关乎他个人生死的战斗。
这可真得是要想出更加慎重周密的作战计划,要说实力上,就算他能扳齐警队的人马,加上练武奎的几十号押镖走马的,还有老谭手上一些武馆的人,还有向伍峰凑一些平日里跟他较为亲近的游击队员,那也不及东门帮的半数人马。
虽说战斗不是比人头多,要看的是战斗实力,但他又怎么能确定东门就是一帮渣渣堆起来的泡沫战斗力。
“老二,我们当中,你对浦滨道上可是知得最多的,你能说下东门那处宅子,过去是一个什么样的名堂吗?”
老谭顺着花二望的方向看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