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大平原,大运河畔,小常庄。
农家土房子的屋地上,刚满五岁,身穿亲娘手工缝制小花棉袄的小丫头跪在爹娘面前,满脸的乞求和泪水。
“爸,娘,求你们了,可别扔了俺妹妹呀!俺给你们磕头……”
小丫头说着,真的磕起头来,小脑门磕在用夯打的坚硬的屋地上,发出轻微的呯呯声。
对面,分别坐在两张木凳子上的三十来岁的爹娘,脸上表情复杂。
娘先动心了,看看丈夫:“要不,咱们还是养着二丫头吧!”
丈夫脸上一阵抽搐:“俺也不忍心扔她,可在咱爸爸、咱娘、咱爷爷、咱奶奶面前交待不过去啊!”
娘一听,顿时无语。
两代老人,两座大山。
她生第一个丫头的时候,两代老人就一脸失望的表情,不过那时他们期望着儿媳妇(孙媳妇)第二个生男孩。
结果,第二个又是丫头!
而且,三岁了,竟然还不会说话,压根就是一个哑巴!
六十年代,只允许生两个孩子。
由于生了两个丫头,这当娘的,就像是犯了什么罪一样,在这个家族里再也抬不起头来,三年来,不知道受了两代老人多少挖苦。
十天前,二丫头突然得了一种怪病,发烧,不睁眼,也不吃东西,两口子带着二丫头到公社卫生所去看,那里的医生闹不清是啥病,让送县医院。
县医院的医生说是神经系统的毛病,收下治疗了十天,倒是不发烧了,眼也睁开了,也吃东西了,可是,傻了!
傻到不认爹娘的地步,甚至吃自己的屎!
因住院治疗花完了多年积攒的三百多块钱之后,王家小两口带着傻丫头回到家,两代老人过来看看,一阵摇头叹气之后,由最年长的老爷爷发话了。
“这样吧,二丫头她娘带着二丫头再找个好人家吧,这样一举两得,你嫁人可以再生一个,这边再娶一个也好生个男孩。”
在这个家族里,八十九岁的老爷子说话一言九鼎。
二丫头的娘听了,当时就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回去了。
两代老人走了之后,一脸发青的二丫娘起身,气乎乎地收拾自己的衣物,然后立刻抱着二丫头出门走人。
二丫爸从背后一把抱住二丫娘:“俺不让你走!俺舍不得你!这个家不能没有你!”
二丫娘转过身来,哇地一声就哭了。
“俺不走,又咋样,他们能让俺在这个家好好活下去吗?!”
“进屋商量!总能商量出办法来……”
两口子商量来商量去,先是商量着将二丫送人,可是,送给谁呢?谁家愿要一个小傻子小哑巴,而且是女孩子?
“她爸,还是俺走吧,俺回到娘家,给你划谋一个比俺长得好心眼也好的大闺女,给你生个男孩,你日子过好了,俺心里也踏实……”
“呜……那不行!这辈子,俺谁也不要,就和你过一辈子!”
“可是……”
二丫娘看看怀里的二丫,一脸的愁容,又哭了起来。
“这样吧!”二丫爸将自己卷的纸烟头扔在地上,一脚踩灭,“今天夜里把二丫放到大运河渡口那儿,让路过的人拣了去得了!”
“啊?!”二丫娘一听,顿时一脸的愕然,“这大冬天的,连大运河都结老厚的冰了,渡口的船都停了,那不是活活冻死二丫吗?!”
二丫爸愣怔了一阵子,一晃脑袋:“也只有这样办了!给二丫包厚一点,把俺的羊皮袄也给她包上……”
……自始至终听明白了一切的大丫,此刻还跪在爹娘面前。
头虽然被娘止住不磕了,却是仍然跪着不起来,两条腿跪得麻木了,无论爹娘怎样劝,就是不起来。
“爸,娘,你们不答应俺留下妹妹,俺就不起来,跪一辈子!”
看着大丫磕头磕得额头都红肿了,她娘又哭了。
她爸也心疼大丫,上前双手扶大丫:“好吧,俺们答应你,留下你妹妹……”
大丫起来之后,一步来到娘跟前,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五岁的小丫头,一下子从娘的怀里抱过三岁的妹妹,紧紧地搂在怀里:“妹妹,爸和娘答应不扔你了,你永远和姐在一起了。”
晚上睡觉时,大丫非要让妹妹和她睡一个被窝,大丫紧紧地搂着二丫睡觉,像是怕有人抢走妹妹似的。
两口子前半夜根本就没有睡觉,到了午夜,见大丫和二丫都睡沉了,丫爸道:“行了,咱们去吧。”
丫娘半跪在炕上,眼睛流着泪,轻轻地把大丫搂着妹妹的胳膊拿开,轻轻地将二丫从大丫怀里抱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二丫包好,又将丫爸的羊皮袄也包上,再将大丫的被子掖好,抱着二丫轻轻地下了炕。
两口子蹑手蹑脚地出了屋门,将门锁好,蹑手蹑脚地出了小院子的院门,将院门也锁好,然后摸黑脚步踉跄地向着大运河渡口那儿走去。
呼……呼……
突然就起风了!
天黑得厉害,两口子这才发现,下午还是晴天,夜里竟然阴天了,而且阴得非常厉害,还刮着三四级北风。
两口子在通往大运河渡口的一片洼地里走,这片洼地,是生产队种玉米的地,玉米是用镰刀收割的,所以地里有好多玉米杆茬子。
丫娘被一根茬子绊了一脚,差点扑倒在地,丫爸赶紧将丫娘扶住。
丫娘的身体这一晃,怀里的二丫似乎动了一下,不过没有醒来。
两口子忽然觉得脸上凉嗖嗖地,一抹,发现竟然下雪了,雪不大,但是小雪花很密很凉。
到了渡口,两口子选了好几个地方,终于选了个既背风又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丫爸抱来一捆玉米杆子,给二丫铺了个小床,丫娘小心翼翼地将包得严严实实只留一个呼吸缝隙的二丫放在玉米杆子小床上。
两口子又用玉米杆子给二丫搭了个小棚子,不过,无论他们怎样用心,这小棚子也是透风的。
丫娘跪在小棚子前,边磕头边带着哭音道:“二丫呀,原谅爹娘狠心呀,老天爷呀,求求你了,给二丫一个好人家吧……”
丫娘流在衣服上的泪,很快就结冰了……
回家的时候,丫娘一步三回头……
……………
“老傻,快醒醒,孩子们在门口等着你呢!”
老傻今年八岁,听到娘的呼唤,睁开眼一看,天都大亮了,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来,穿上棉袄棉裤和棉鞋,一声不吭地出了屋,在院子东边农具棚里拿出粪筐和粪耙子,将粪筐背在肩上,右手提着粪耙子,就出了院门。
杨俊琴、钱富军、王树申、杨俊贞、刘卫东、戈秀兰,三男三女,六个和老傻差不多大的孩子,都背着粪筐,大眼小眼地在门口等着。
“老傻,又起晚了吧!来,让姐拧耳朵!”
杨俊贞上前,拧了一把老傻的耳朵。
老傻名叫常永生,因为在他之前,上面三个哥哥都夭折了,常永生生下来时,算命的说,要想保住这一个,必须大名叫永生,小名叫老傻,十八岁之前,家人和亲友只能叫小名老傻。
常永生的爹娘便对亲友乡邻们说了,不要叫常永生大名,只叫小名。
老傻这个名字便就叫响了,常永生很不喜欢这个名字,谁愿意被叫作傻子啊,娘说,不喜欢也得这样叫,为了你长命。
叫到八岁了,小学二年级了,村里人还这样叫,只是在学校里,老师不这样叫。
算上常永生,总共是七个孩子,是平时最要好的几个,夏天打草挖菜,抠知了猴,冬天拣牛粪,都在一起,像是绑定了一样。
他们拣牛粪,都是到大运河岸上去拣,因为这里的大运河岸顶上,是一条牛车通道,四乡八村到白镇赶集、拉货的人,都从大运河岸顶赶着牛车经过,一路撒下不少牛粪。
孩子们拣牛粪,目的是挣工分,一筐牛粪,可以换两个工分,相当于八分钱呢。
七个孩子吵吵闹闹间,到了大运河岸顶上,开始拣牛粪了。
拣着拣着,就到了渡口这儿。
“咦?快看,那边谁搭了个小房子?!”
“是不是有要饭的路过这儿,大冬天的,怕冷,就用玉米杆子搭个小房子睡觉呗!”
“净瞎说!要饭的都是大人!小房子那么小,怎么睡得下!”
“你才瞎说!要饭的也有小孩子!前天俺家就来了一个要饭的小孩子!还是个小丫头!”
“咱们过去看看,要真是要饭的孩子,咱们回家去拿点窝窝头!”
……
七个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靠近玉米杆子搭的小棚子。
遇到类似探险这样的事情,总是平时最有主见的钱富军打头阵,他先到了小棚子跟前,慢慢地拨开小棚子,向里面看了看。
“你们猜对了,里面真是一个要饭的小孩子,正躺着睡觉呢!身上还盖着羊皮袄……”
老傻常永生一听,立刻道:“俺回家去拿两个窝窝头来!”
常永生刚转身,杨俊贞一把拉住:“你着急什么呀,你知道人家饿不饿?小孩子要饭好要,说不定人家要到煮鸡蛋了呢!”
七个孩子中的头头,刘卫东,他最机灵:“俺也看看……”
小小的身子探进小棚子,在里面摸索几下,突然就像个兔子似的蹦了起来,一下子蹦出去十几步,小脸变得像是见到了鬼。
在七个孩子中最稳重的王树申问道:“刘卫东,怎么了你,吓成这鸟样?!”
刘卫东结结巴巴地道:“里面……是……是个死孩子……”
他这样一说,所有孩子都变了脸色!
戈秀兰是一个女孩子,但是她胆大,听说里面是一个死孩子,非要探个虚实,便就一步一步靠近小棚子,探进头去看。
“俺娘哎!还真是一个死孩子!”
杨俊琴是七个孩子中最大的,今年快九岁了,一听戈秀兰的话,声音都颤抖了:“快跑呀,怪不得小房子搭在这儿,那是人家爹娘在渡口这儿拉一个活人代替去死,好让死孩子尽快脱生!”
杨俊琴说着,转头就跑,她这一跑,所有孩子都跟着猛跑。
常永生也跟着跑,不过,跑着跑着,脑袋里突然就涌出一个怪念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要是瞎说呢?俺可是没有见到啊!”
也别说现在村里人几乎人人都叫常永生老傻,他确实表现得不精,平日里说话最少,笨头笨脑的,木呐木呐的,还长了一双“肉眼睛”。
不过,常永生胆子大,而且非常执着,常常做出同龄孩子做不到的事情来,比如,村边有人伐树,留下一个大树墩子,他六岁的时候,就去刨那个大树墩子,别人说你连铁锨也拿不动,刨那么大的的树墩子是胡闹,他就用锅铲铲土,用菜刀剁根,整整三个月,竟然真的把磨盘大的树墩子给挖了出来。
现在,常永生的执着性格,促使他渐渐地停下了奔跑的脚步。
“俺非要去看看,到底是不是一个死孩子……”
常永生当然也害怕,心里给自己壮着胆子,一步一步回到了小棚子跟前。
胆战心惊地从小棚子缝隙探进头去,借着初升的冬阳光线一看,立刻就心跳加速一倍,像是被弹簧重重地弹了一下,刷地弹了回来。
“是个女孩子!真的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了,死死地躺在那里……”
这时候,周围已经没有任何人了,只有八岁的常永生一个!
胸膛里嗵嗵地跳着,嘴里呼哧呼哧喘着大气,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瘆人的了。
不过,就在常永生颤着腿想离开这里时,脑子里想到了一个别的孩子想不到的的问题。
“俺见过村里人埋死孩子,那些死孩子,脸白的像过年时点的蜡,可这个死孩子的脸,怎么不像蜡?好像,还有一点红?”
最爱刨根问底的常永生,犹豫一阵子之后,鬼使神差地,转回身体,再次将小身子探进小棚子,他小,不懂得去试有没有呼吸,只知道人活着的人都会吃东西。
伸出一根小手指,横着放到女孩子的嘴唇上,女孩子的嘴唇,竟然真的微微吮了一下小手指,似乎还伸出小舌头舔了一下!
常永生感到了一点点温热!
“她还活着!俺得救她!……”
常永生扒开玉米杆子,奋力地连同羊皮袄一起抱起来。
二丫虽然只有三岁,然而,那里三层外三层的旧衣服,加上羊皮袄,重量不轻。
常永生抱着太吃力了,走几步就走不动了,就把粪筐里的牛粪倒掉,将二丫连同羊皮袄放到筐里,奋力背起粪筐向家里走。
呼哧呼哧地走到村边的时候,那六个已经跑回村,正在村头打尜的好朋友,一见常永生将那个死孩子背回来了,全都嚷嚷起来。
“老傻,你背个死孩子回家?真的犯傻了吗?!”
“老傻,你想吃肉吗,人肉又不能吃!”
“老傻,回家找打吧,哈哈!”
……
常永生想说她还活着,又一想,自己这样说了,他们肯定要扒开衣服搞个明白,这时候正刮大北风呢,要是让他们瞎扑腾,活的也得折腾死了。
“你们说俺犯傻,就算是俺犯傻吧,你们管不着!”
说完,常永生头也不回地背着筐子加快脚步向家里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