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序的手在抖,即使看见满洞窟堆积的尸体的时候,他的情绪都没有崩溃到这个地步。他不断地急促的呼吸着,像是回到了十三岁那年,回到了那个人命按斤称量的地狱。他筹谋了这么久,熬过了这么多年,除了被当了弃子的少年们,除了真实生活在上衡城的梦中城民……他最想救的人到底是谁?他不过是想还一个人的恩情,如今才发现,这辈子都还不清。
他听见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开口,语气被强行压抑着平静了下来,像是在风止后的芦苇。他说:“我该怎么帮你?”
李序反应了一会儿,才发觉少年是在跟他说话。他比自己要更快地平静下来。
他胸腔快速地起伏了几下,最后哑然道:“你既然是梦主,你可否尝试地感应到整个梦境?如今情势迫在眉睫,你先让梦境停止溃散!不然一切无法挽回。”
徐还陆依言办事。
在满世界的地动山摇,刺耳喧嚣之中,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少年的眉眼逐渐有了锋利的轮廓,肤色冷白,脖颈上隐约可见青色的脉络,眉睫却是深浓的黑色,唇色极淡,没有血色。
他睁眼的那一刻,浅色的眼瞳被黑暗沾染上几分深沉的暗色。
四周倏然一静。
不停地滚落的石头都静静地悬浮在了空中。
而后像是被拂去了一切深痛的伤痕。小城一寸一厘,一草一木,都被撒上一层碎金般的光晕。如同是某个酣睡醒来后的午后,旧窗牅外,阳光明媚灿烂,碎金洒落,翠荫华盖,好风轻轻。
明明是明媚至极的景象,李序的心却落到了谷底,他的最后一点的念想都被打碎,徐还陆真的是梦主。他已然感知到随着动荡平息,时时刻刻折磨他的力量也消减了许多。
多思无益,他不再去想。梦境平静下来后,他对徐还陆道:“接下来,你需要找到梦境的中心,带我过去,我们要赶快,引天柱认主之时产生的气机悟道,小少爷不需要梦中悟道,但是你若是不想你从小到大的上衡城只是一个梦境,你需要感悟大道尽快利用法则对纸上苍生进行改造!”
他想明白这个年岁尚轻的少年为何这么快能平静下来了。因为他的世界里不仅仅只是他的师父,他还有一起长大的师弟,有从小到大的撒野跑过的大街小巷,有一起打闹的顽童伙伴,有煎饼果子有馄饨清汤,有总是背着长辈偷摸吃的小吃美食有闯过的祸,喂过的大黑狗摸过的小野猫,有慷慨地挥洒在小城天穹之下的笑声与因病痛苦厄而难眠的眼泪。他曾在每年的登岸季牵着应旧客挤擦肩接踵的人群,看着蒸汽腾飞的船艘像是钢架铁铸的巨人破浪而来,礼炮碎花抛洒像是落了一场金红的大雨,船手们会往岸边抛手礼,大多都是一些精致的糖果夹杂着金币,沿着江水长岸沸反盈天。
他比李序更想这一切是真的。所以少年心里的情绪愈发动荡,他便愈发冷静。
李三瑜冷眼旁观,到此才开口,道:“他是梦主,他在哪里,哪里就是梦境中心。”
谁料李序摇了摇头:“不对,整座梦境最坚固也最薄弱的地方,才是梦境的中心。那是梦主的最惦念之处。”
李三瑜道:“那回家。”
徐还陆知道,李三瑜说的是永和巷四十五号。他的目光落到了李三瑜身上,她也觉得那里是家吗?
不过是一个念头的变换。
他们就来到了那条熟悉无比的小巷子。正是午时,家家户户都大开门户,用板凳抵住门扉,坐在门口边唠嗑边吃饭,不时地还去邻里家里夹两块肥瘦相间的肉片。炊烟升起,散养的猫狗在巷子里嬉闹。他们突然的出现没有惊动任何人,邻居见了笑问:“李武师回来了啊?这不是还陆吗?今天不在学院里吃饭?修大夫今天煮了什么菜?”他们看见李序,又道,“家里来客人了?还是个道长,道长年方几何?可有婚嫁?”
热情亲切的问候密密麻麻地砸了过来,当时只道是寻常。
徐还陆和李序一时间都没有应答,还是李三瑜一边开门,一边若无其事地接话:“欸,回家吃饭呢?不知道什么菜,反正少不了清蒸鲈鱼。他啊?他没成亲呢。他应该是不喜欢姑娘?这么多年没见他跟姑娘有什么接触。”
李序忍无可忍,怒道:“李三瑜,你别造谣!”他转头就说,“姐姐我喜欢生得同你一样标致的姑娘,家里的饭菜是你做的吗?看着真不错,要是是个有您一样一手好厨艺的姑娘就更好了。”
不过是几句话,他就从大妈的手里哄来一碗焦香四溢,风味十足的炒肉。
李序脊背都挺直了:“清蒸鲈鱼有什么好吃的,帮你们加餐。”
徐还陆:“……”
大人的世界看来他还是不太懂。
他们进了院子,应旧客在廊下席地而坐画着符,见他们来了只是轻轻一抬眼,没说话。他话本就不多。李序的目光落到了应旧客的身上,他眼里闪过一抹沉思,最后想明白了这是徐还陆的梦中幻象。倒是和他认知中的应旧客一个样子,沉静而又懒散,一双纯黑的瞳孔盯着人的时候像是将一个人的所有念想都了解了个透彻。
徐还陆和应旧客对视了一眼,他可以操纵应旧客消失也可以令应旧客直接进房间避开,甚至他可以屏蔽应旧客的感知让他像方才的邻里一样不对异常之处有所惊诧。但是他没有那么做,他说:“你回下房间可以么?等下我给你送饭。”即使他很清楚,眼前的少年不是他的师弟,只是他梦境里的造物。他的师弟如今远在一直想去见识的剑城仪康,比上衡城安全。
应旧客静静地看了徐还陆一会儿,他什么都没有问,收起了地上的符箓和笔杆,转身就回了房间。这就是应旧客。
院子里一时之间只有群雉啄食以及槐叶簌簌的声响。
李序沉吟片刻:“主人家,我这碗肉放哪?”
李三瑜觑他一眼,将碗端进了厨房桌子上放好。
她听见外头徐还陆在问李序:“如何?”
李序道:“此处确实是你最眷恋之地。我为你开一线的纸上苍生,那瞬间天柱的气机会涌进来,你抓紧机会尽量留下那股气机,那将会是梦境成真的要用到的力量源泉。”
她坐在椅子上,刀放在桌子上。
不知不觉,她学刀的时间已经比练剑要长了。
……
……
李序身上显现出浅金色、半透明的文字流长链。修为高深者一般念达令至,已经很少真正动手了。但是如今情势紧张,与以往不同,到了棋局收尾之刻,他不能有半点疏忽。他站在院中,轻轻抬起双手,一本金色的书籍虚影出现在他的身前。他引来具象化的大道文流,结成法印,手指修长,翻飞如灵蝶展翅,灵动而又美丽。
随着他的动作,书页迅速翻飞,仿佛承载着世界的奥秘,若隐若现的展示出来,随意一瞥便是惊心动魄。此刻在他的身上,降临了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悠长而又寥落,仿佛是岁月长河中,诗篇末尾的苍老韵脚。
徐还陆继承的旧天柱之灵记忆并不全面,只能囫囵吞枣,知晓个大概。若是妄想全部继承,他这具脆弱的人类躯体恐怕会瞬间死生千万遍。在旧天柱的记忆里,祂见过李序的。当年位于东荒的某个边陲小城里,黄土满坡,幽城破败,民不聊生。无知而又慈悲的年幼道子下了个荒诞狂妄的决心,他想要翻覆人间的命途。稚子持器动静闹得太大,心绪纯粹洁白到近乎锋利的地步,不仅惊动了天道,祂也从云端投去一眼。
今一如当年。
整个穹宇仿佛被揉皱的纸张,瞬间被外力强行穿透。霎时间一道巨大的裂缝出现在天空上,放眼看去,裂缝之中,第一眼看到的是虚无的昏暗,混沌不分天地。就在这时,骤然一亮!金色的丝线如龙蛇乱舞,狂涌而来。
徐还陆第一反应不是留下这珍贵至极的天柱气机,而是逃。他感受随着金线挟裹而来的,毛骨悚然的杀机!
但是李序反应比他更快!
他瞬息之间便站到了徐还陆身前,抬手之间强行抗衡了来自苍天的巨大压力。金色的丝线被他翻手拢进了书中,所有杀意也被瞬息消弭!书籍瞬间陈旧了很多,边角残破褶皱,萎靡不振。
李序擦掉唇角流出的鲜血,他抬眼见苍天裂缝金色丝线源源不绝,甚至有不少要挣脱他的束缚,袭向徐还陆!
李序无奈:“好巧不巧你是梦主,新天柱之灵本能地想要吞噬你,看来借气机一用还有些波折。”
但是他这一路过来经历的波折还少吗?
他翻开一页,那页纸张上有明显的撕扯裂痕,经过精心的修补也不能恢复如初,正是当初何叶撕掉用来在不同时空之中传信的那一页!他后来要回了纸张,又补了回去。
现在看来,此页命该如此,无论如何都要舍去。
他眼神一沉,毫不犹豫地撕下神器纸张,两指夹起向书页向汹涌而来的金色丝线打去!
刹那之间,两股最高的法则力量波荡开来,力量席卷一切,周遭的环境都像是虚假的世界被揭开了真面目一般,僵硬而又褶皱。
“天下有道!”
圣人金口,言灵下旨!
无数道则涌了出来,文字链像是真正的锁链,胀大数倍,牢牢地把金色丝线扣在原地!
徐还陆感受到,那股死亡的威胁被李序强行地拦了下来。他从李序身后走了出来:“祂对我有杀意,我如何用得了祂?”
李序不答反问:“你不是旧天灵么?”
徐还陆面无表情:“你确定要废话?”
李序道:“不是这个意思。你既然是旧天灵,我或许能让这些气机混淆视听,把你当作新天灵。”
徐还陆轻轻挑眉:“此事余山水做过,最后新天灵照旧想杀我。”
李序道:“他是他我是我。”他伸手瞬间合上了天穹之上的裂缝,松了一口气,转手扣住了徐还陆的手,道,“委屈你一下,进《观世录》的本源世界和气机熟悉一下。前期我会助你,后面混淆之后,就要靠你自己炼化气机,用它悟道。”
好一个‘熟悉’一下。徐还陆没说废话,任由李序把他和金色丝线一起打包扔进了他手里的那本金色的书影里。
他合上书籍,狂风止息,他身姿笔挺仿佛玉树。下一刻他跑到老槐树下吐血吐了个昏天暗地。毕竟是个当年和徐还陆头撞头撞了个眼冒金花还一声不吭的犟种,不可能在外人面前透露出半分脆弱。
李三瑜端了碗面路过看了他一眼,无所谓地收回视线,敲了敲应旧客的房门:“吃饭。”应旧客打开门,方才动静他毫无觉察,接过面条说了一声谢,下意识朝槐树下的身影看去。
此时李序早就擦干净唇角面色苍白如鬼,还对着应旧客灿烂一笑。
应旧客收回视线:“那人是来找师父看病的吗?”
李序:“……”
应旧客不怎么爱说话,一说话必定杀人诛心。
李三瑜:“嗯。”
又造谣!要不是李序现在没力气说话,不然早就开始辩解了。他幽怨地瞪了眼李三瑜,等应旧客端着面进了厨房吃饭后,才扶着槐树站起身。他身后,槐灵嫌弃地把他吐得血用灵力甩开,血液沾染到地面,瞬间被纸上苍生吸收殆尽。
李序察觉动静转身:“……”
好你个槐灵!
……
……
“你怎么助他悟道?”
李序坐在厨房里吃面,没想到还有他的一份。应旧客早就吃完回房了,碗筷放在锅里没洗。听见李三瑜问话,他道:“纸上苍生由我掌控,须臾已千年。若梦主是小少爷就好了,哪里需要消耗这么多本源助他悟道。但是徐还陆是梦主,梦主必须要扛得住梦境成真,凭空造物的雷劫,还要感悟大道拥有造化之力,我才有操纵的空间。”
李三瑜冷笑:“不是修道尽还好,若是他,你还能说服的了他?”
李序坦然道:“说服不了又如何,只要上衡城被纸上苍生所笼罩,我便是这片苍生的主宰。嗯,这话别告诉小少爷,我会挨揍。”
李三瑜:“……”
李序放下碗筷,道:“我吃完了,多谢款待。”
李三瑜点了点头:“嗯,洗碗。”
李序:“……我是客人。”
李三瑜道:“我家不欢迎不洗碗的客人。”
李序愤怒起身:“你家真没家教!”他怒气冲冲地去把锅碗瓢盆洗了。还借花献佛,偷摸拔了院子里菜地的一大把生得翠生生的荠菜给隔壁的大婶当作那碗肉的谢礼。可见他的家教未必好到哪里去。
李三瑜:“……”她无奈道,“别人给你肉你就还一把青菜?”
太一宗的不见道人是不是不知道凡间物价?
李序无所谓地道:“经济实惠别人乐意,别管。”
李三瑜:“……”
行,你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