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难唤的名字是余山水,不是东君。
也许很多人不清楚,但是她和余山水其实是认识的。
甚至于结下了梁子。
当年在上衡城钟塔之上。
余山水和南柯碰面便认出了眼前这个看似温婉清丽的少女皮囊后的真身。
故而他当时的面对南柯的态度很是奇异,还有几分故意捉弄的意思。
他们相见的契机很是紧张。
那个时候余山水天天领着一群小弟去探索秘境,用他的话说主角要出门去找机缘,他开的挂还是不够大,不能让机缘一觉睡醒掉到他的怀里。那个时候燕来听不懂自家师兄在胡说八道什么,哦不对,那不叫胡说八道,那叫金玉良言。燕来想着想着点了点头,自我肯定。
他和阿难就是在一处高阶的秘境遇见的。
在最后时刻龙争虎斗决胜巅峰之时,燕来忽然说:“师兄,有美女!”
当时气氛一下突然拉垮,本来在酝酿王霸之气的余山水无奈地看了眼燕来,压着怒气道:“这个时候你说美女……”他顺着燕来的目光看去,下意识道,“我靠,真美女。”
难怪他俩能混一起,这德行属实是一丘之貉。
那个时候阿难年岁不大,却已出落的亭亭玉立,美貌绝伦。
但是美貌的少女一出场就把他们辛辛苦苦磨了大半天只剩最后一丝血皮的妖兽直接杀死,接着收剑入鞘,扬长而去。
属实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燕来睁大了眼睛:“……昂?”
余山水啧了一声:“服了,抢人头!”
燕来:“那咋办?”
余山水道:“那还能咋办?把她抓住就地正法大办特办啊!”
燕来:“?”
燕来道:“老大你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余山水道:“敢抢我人头,不揍的她满地找牙我这个主角让给她当。”
说罢他提着燕来的领子凭空罗阵,追寻阿难的踪迹而去。
阿难单枪匹马,被他们逼停在一处苍黄的平原之上。
阿难面色冷肃,也不废话,拔剑就打。
余山水:“其实也可以谈判一下的……”
燕来嘀嘀咕咕:“想跟美女聊天就直说,我还不了解你吗老大,路上看见个貌美的小娘子都得唠两句嗑。你可别手下留情啊,封大家说了貌美的女子怪会骗人。特别是骗你这种看见美女走不动道的。”
余山水道:“打架呢你嘀咕什么呢?我的名声就是被你搞坏的,到时候娶不到老婆你去给我找一个吗?这个美女这剑……嘶……砍人怪疼的。”
阿难没有理会他们俩耍宝,一柄阿难剑耍的虎虎生威,势不可挡。
燕来有些吃力地道:“师兄我们不会打不过吧?”
余山水无奈了:“打不过你也不要当着别人面说出来啊,气势,注意气势!而且是你打不过,不是我打不过好吗!怎么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呢?”
余山水确实有底气。
一开始他还跟阿难有一搭没一搭地周旋,后面直接落阵,把阿难牢牢地困在了其中。
阿难久不得出,不由地正眼看了下对方。
那是一位着黑衫,戴抹额,生得英俊而又潇洒的少年。
少年身后跟着一位锦衣华服眼神清澈的男孩,男孩对上她的视线,还下意识地朝她笑了笑。
阿难这才开口:“你是谁?”
头戴抹额的少年看起来冤气很重,道:“一个被你抢了胜利果实的冤种。”
阿难:“?”
还是燕来老老实实地笑着回答了她:“姑娘,我叫燕来,这是我的老大,他叫余山水,哦对了,我师兄尚未婚配,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阿难:“?”
余山水无语地把燕来拉到身后:“我只是喜欢看美女,不代表遇到个美女就想和她结婚。”
燕来惊讶地睁大眼睛:“什么,原来不是吗?那怎么我想?”
余山水:“……”
燕来继续跟阿难聊天:“姑娘我们已说了名讳,不知姑娘姓名?”
少女轻轻挑眉,道:“阿难。”
“阿难?”燕来下意识道,而后他忽然睁大眼睛,道,“阿难剑主!”
他对余山水道:“她就是那个一出生便被神剑认主的阿难!传闻怎么不说剑主生的这般貌美?”
余山水道:“别眼里只有人家的脸,你瞅瞅人家这实力,要不是你师兄我开挂,不一定能打得过她。”
阿难不理会他们无厘头的寒暄,果断道:“我把妖丹还你,你放我走。”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余山水笑了一声,点了点头说,“行。”
于是阿难还妖丹,余山水撤阵法。
阿难的身影离去,燕来凑上前来:“就这样放她走了?”
余山水似笑非笑:“怎么可能?敢抢我的东西,自然要付出代价的。”
那边走远的阿难忽然停住身形,深吸一口气。
只见她肚子忽然一阵响动,接着连放了一路的臭屁!!
阿难面色难看地捂了捂肚子,咬牙切齿:“余、山、水!”
那厢余山水抛着妖丹,哼着小曲。燕来一直在问余山水用了什么手段,余山水笑而不语,就是不答。
他抛起妖丹,经阳光一照,妖丹璀璨剔透。
余山水脚步一顿,抓住妖丹面色难看至极。
燕来不明所以:“怎么了师兄?”
余山水攥着妖丹,咬牙切齿:“这妖丹是假的!”
燕来瞪大眼睛。
于是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这个秘境直到结束之前,两人都打的鸡飞狗跳不死不休,直到被赶来的长辈强行分开才结束了这战斗。
那个时候阿难不美貌了,三千青丝跟个鸡窝似的。
余山水也不英俊潇洒,衣服破破烂烂下一秒就能去当叫花子了。
如今想来,竟叫人有些恍惚。
几年前鸡飞狗跳,气势汹汹的意气之争,到现在于苍白之地苍天古槐之下的静默不言。
当真是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
苍白之地,古槐葳蕤。
此处空彻至极,无上下远近之分。
东君一双金色的瞳孔淡漠而又冷酷,看向阿难,如看山川湖海,万物大同。
阿难一瞬间有些恍惚,似乎深陷某种深远的回忆之中。
其实余山水来到上衡城的第一年,阿难就见过他。
隔着小城日月,人群拥攘。
絮儿跟在何叶的身后,给见什么都想买的何大小姐任劳任怨地拎东西,一抬头,便瞥见余山水拖着燕来的领子,一边走,一边骂。燕来手里还攥着一把烤串,两根糖葫芦,吃的满嘴流油。
似是注意到有人在看他,余山水忽而偏头,看了过来。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到了何叶身上,何叶也停住脚步看了眼燕来,又看了眼余山水。
何叶的眼神里带了几分探究。
这位主动跑来上衡城的余山水,传闻中是封大家的关门弟子,跟吴缘一般,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天之骄子自己踏进了上衡城这个火坑。
余山水对何叶淡淡笑了一下,收回目光,拎着在他身后探出脑袋的燕来,转身离去。
既然对手,不必深交。
他没有注意到站在何叶身后的絮儿。絮儿在他看过来的那一刻,便不动声色地站到了何叶的身后,移开了目光。
.
阿难回过神来。
她朝东君走了一步。
东君的目光淡淡地落到了她的脸上。
阿难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你为何助我?因为那句,我也是锚点?”
东君沉默不言,一双眼睛里没有流露任何情绪。
但是他肯现身,就是一种确切的回答。
阿难扯了扯唇角,目光深邃洞彻至极,她看着东君:“……助我的那个人,是余山水,还是东君?”
东君没有回答。
祂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像,对于阿难所有或直接或隐晦的试探无动于衷。
阿难眼里划过一丝失望,很快又镇定了下来。
不是余山水。
余山水到底拥有人性,容易被外物打动,她也就更有谈判的余地。
她稳住心绪,冷静地看向对方。
眼前的是一尊神明。
神明这种存在,以往只出现在传说和历史之中。
不怪乎各大势力前赴后继地往上衡城送人。
造神啊——
这种代价极小,却一本万利的买卖,谁能忍住心动不做呢?
阿难深吸一口气,又向东君走了一步。
一步,又一步。
从人到神的距离。
每一步都是试探。
东君看着少女渐渐走近,最后在他身前不远处停住脚步。
阿难抬头看了眼无风自动的古槐,眼神中似承载着太多的情绪,最后只是道:“瑶海深壑的这棵古槐……是何叶他们种的吧。”
东君终于开口,声音如同空洞的风谷流过潺潺的山泉。
他道:“你想要什么?”
阿难眼神剧烈的晃动了一下,憾恨深刻却强行压抑:“我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东君道:“你分魂为锚,与天柱因果相牵,此番了断因果,不亏不欠。”
这便是他肯出手相助的缘由。
他抬眼,语气极淡,冰冷地道:“你所求为何?”
“我所求为何?”阿难禁不住冷冷地嗤笑一声,又放低了声音抬头看向对方,“东君不知么?”
“您是天柱之主,是至高无上的神。”阿难眼中带着僭越的嘲讽,道,“神明不都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吗?”
她已然不认为眼前之人是那个会恶作剧,会脑子被驴踢了主动去往上衡城跳火坑,会提着师弟衣领骂骂咧咧的余山水了。
他不是余山水。
祂是天柱之主,是天柱之灵的意识载体,是一座天下的主人。
东君平静而又淡漠地看着她,她的情绪失控在祂眼中惊不起丝毫波澜。
阿难点了点头:“好……好。”
她的眼睛极为明亮,像是水光粼粼的湖面。
动荡而又美丽。
“我想要的……我想要的……”
阿难脸上无知无觉地落下一滴泪。
她颤抖着,语气却恳切坚定如金石!
“我想要你把何叶还给我!”
阿难又近了一步,她没有停下话语,继续道:“我想让死在那场浩劫之中的少年都活过来!”
“这便是我之所求——”
阿难与神明眼神对视:“你能做到吗?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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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君无波澜。
他金色的瞳孔里倒映不出任何的影子。
纯澈而又漠然。
.
离得近了阿难才发现。
神明的金色的眼睛不是寻常的纹路,那影影绰绰的,是整座东极万千因果丝线纠缠凝结而成,像是一团理不清理还乱的乱麻。
看久了仿佛整个神魂都迷失在这无穷无尽的因果之中,恐怖而又诡异,阿难骤然回神,紧促地呼吸着,一时之间竟然不敢继续直视神明金色的眼眸。
但是她忍住了迷失和晕眩地感觉,依旧执拗地,固执地,坚定地望了过去。
东君久久没有回答,阿难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她固执地又问了一遍:“你能做到吗?东君。”
东君垂眸看她,淡漠地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若是没有锚点,天柱会坍塌的。这是违背时间建立的产物,锚点不可抽离。”
她的心一瞬间冷透了,像是石头一般重重地往胃里砸去。
阿难脸色苍白无血色,眼神近乎惊惶地看着冷酷的神明。
像是个被吓到了的孩子。
她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阿难退了一步,全身忽而失去了力道,手指控制不住的痉挛。
一直笔挺如剑的脊背蓦地弯折,像是被不可承受的噩耗宣告了死刑。
古槐无风自动,槐叶簌簌作响,无知无觉苍翠欲滴。
她渐渐冷静了下来,明亮而又锐利地眼神看向东君,近乎审视。
她根据方才寥寥几句话,直指关键:“抽离什么意思?”
“……他们还活着吗?”阿难张了张口,艰涩地问。
东君漠然道:“天柱之中,并不存在生命,只有因果和大道。”
“——那你是什么?!”阿难断然诘问道,“你不是生灵吗?!”
东君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
出乎意料地回答。
阿难匪夷所思,下意识地重复:“你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东君静了很长时间,久到阿难重新平静下来。
她转身擦拭面颊,而后又回过头,道:“我不是锚点吗?为什么我没事?”
东君道:“你的分魂是。”
阿难许久不言。
最后她开口,掷地有声:
“东君要与我了断因果,好。我只想要回何叶,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东君默然许久,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罢了。”
他转过身,向古槐走去。
阿难蓦然意识到。
东君是神不是人,不能用人的方法去拉扯揣摩祂。
阿难这所谓的因果,本质上对于东君而言可有可无。
若能了断自是最好,若是不能倒也无妨。
从始至终都没有阿难跟神明谈判的余地。
阿难想明白这一点,彻底地冷静了。
她开口,抛却了一切冗杂的情绪,思考如何才能将利益最大化。
“东君,且住。”
“我想好我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