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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午后,路岩便在大同殿见到了天子,自公主病薨以来,他也很少去扣殿请见,天子也很少诏他议事。拜舞起来,一瞻天子面容,便不由地泪下,这么近着一看,人都衰老了一轮!李漼眼睛也没怎么抬,问道:“振武节度使自来便带‘单于大都护’衔,这表上如何没有?”路岩道:“是臣疏忽了!”其实不是,单于大都护也可以使朔方节度使兼任,也可以使河东节度使兼任,沙陀三部已为代北诸胡之雄长,若使李国昌最再兼此衔,则塞外诸胡亦将为其统辖,于国家而言,非佳事也。李漼点头道:“使翰林院依此草诏!”刘行深应了,又小声提醒道:“大家,翰林院承旨一职尚空,无所统纪!”李璀不应,又问京兆尹人选。路岩便推荐了前同州刺史薛能,递了表状,道:“温璋贪残好杀,臣思当济之以宽,薛能进士,又有吏才,历试中外,曾随李福镇义成、西川…”

“好,便是他了!”

李漼扫了一眼便拿了朱笔写了个“可”字,这人他听说过,号称有诗癖,每日必课一章,能如此勤苦,便能胜任此职。再且能与李福情好,想必气性亦不柔。写完递了,又问道:“今岁谁人堪知贡举?”路岩道:“依例还是中书舍人,臣以为高湜可堪其任!”李漼又点了头,题了目交予刘行深,要放笔却又写了起来,道:“可命张裼为承旨!(注:张裼乃兵部侍郎、翰林学士)”这不是平章,而是宣告。这张裼可是于琮死党!路岩虽不愿意,也不敢说话,接了题便拜退了(注:对翰林院的任命诏书由中书舍人、知制诰撰写)。

李漼也不等草诏过来便起了身,迟一天两天颁下也不碍事的。出来看见杨复光,便道:“昨天可出宫了?”杨复光道:“回禀大家,奴回了宅。”李漼道:“见着杨复璟(注:杨玄质之子)?驸马如何?”杨复光道:“杨复璟一直在驸马宅监护丧事,没见着。杨复恭倒去看过,说驸马瘦削了许多,又听了些谣言,人看着很不好。”李漼道:“谣言?是何谣言?”杨复光顿了一下道:“市井风传驸马要入主中书,说驸马入主中书,便是陛下有意效尧舜,传大位于驸马!”

李漼不由地便怒了,喝道:“哪来的言语?”杨复光跪下道:“奴也不知,也非杨复恭捏造,市井中确实有此话!”李漼便冷笑了一下,造作此言的,除了路十也没有他人了!便又折身走回了大殿,题了目:韦保衡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使人送到翰林院拟诏。这也不是负气之举,而是思之久矣,他答应过女儿的,迟着未给便是怕人搅舌,使驸马难堪,现在既搅起来便也不怕了。且也要使路十知止知足,黄堂紫阁不是谁家私宅!

愣了愣,李漼便想起陈蟠叟诉边咸一事来,便对杨复光道:“路岩亲吏边咸,你可知道?”杨复光道:“知道。”李漼道:“去觇觇这厮,不许惊动他,更不许惊动宰相!也不要与任何人说道!”杨复光拜下道:“大家,奴不敢拜命。”李漼道:“为何?”杨复光道:“奴父杨玄价、叔杨玄翼致仕,人言乃路岩排之,此虽非事实,然既有此言,奴不敢不退避!”李漼怒道:“朕让你觇便去觇!”杨复光不敢再多言,流矢应了。

李漼再转出来,便直接往法乾寺去了,自女儿没了以来,除了往文泰殿坐朝,偶尔一坐大同殿外,其他时间他都在冷井殿后的法乾寺里,随着大安国寺的僧彻大和尚一起颂经,一起吃斋,一起坐卧,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抑制住丧女之痛,作为父亲他没能她长享人世繁华,他希望自己能助她往生极乐,不堕地狱,不入轮回。

杨复光也没着急出宫,一来圣命非急,二来他也没头绪,又不许惊动,又不许对人说,那便只有他自己一双手脚,如何个觇法,他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在值房想了半日,也没什头绪,天昏时节才出来。北风愈发恶了,扑下来几乎幞头也给掀下来,他把绯袍紧了紧,缓沉沉往金明门走。

这宫中的一切他都稔熟极了的,就像他的第三个家。他有三个家,一个在福建,他爷姓乔,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山民,以他娘的话说是一个没有廉耻的两脚鱼,整年整月在外面营生,回家时却带不回一爪钱。八岁那年初冬,他娘后脚才出屋,他爷前脚就踩了进来,挟起他就往外走。他觉着不好,嚷了起来,头上便着了一下。醒来时,人已到了一条船上,不见爷,喊娘也不应,身边挤的全是一般大小的孩儿。船有时行江里,有时行在海里,有的伙伴病了,有的伙伴死了,有的伙伴吃拽上去便再也没有下来。他捱到了长安,很快他就到了他的第二个家,他的义父剥光了他的衣服,前后打量一番后又掰开嘴看了牙舌,从小厮手里要过了一件崭新的袍子给他穿上了,然后看着他的眼睛道:“从今起,我就是你亲爷,别怕,别哭!”他还是哭,这个“亲爷”说的是他自小便听惯的话,与这里的人都不同,他能听懂,他也能明白,他给他亲爷卖了,他回不去了,这个声音很像他娘的官客买了他做儿,这或许是件好事。

两年后他给将进了内侍省——第三个家,他“亲爷”给他净身时说道:“不舍不得!我的儿,你睁大眼看看这无边的富贵,待你自己熬出来了,便将你那娘接到长安来,到时爷也不敢阻,圣人也得下诏封你娘做一品国公夫人,岂不是好?”他已知道什么是富贵,他也没有忘记他娘,他也知道他义父也是割了鸟的。他的心动了,可还是有些怕,烛光将他糊模的泪眼染出许多光彩。这时他胯起了阵剧痛,他几乎昏厥过去,他义父在旁边用异样的声音说道:“记着,是爷下的刀,你成长了要恨,便在爷脖颈上割回来!”

每年入冬,特别是当风受寒时,杨复光便总会回想起这些往事来,他也不恨他义父,也不恨他亲爷,只是忧心他娘,也不知如何了,可有吃可有穿。到了金明门左近,便看见阁门使田献铦过来了,杨复光流矢快走几步过去了:“田大哥,复光有礼了!”田献铦笑着将手一抬:“有礼!哎,这‘大哥’得小点声叫,你宣徽亲哥便在殿门外站着来!”杨复光道:“可是玩话?”田献铦道:“什玩话,真话!有好一会了,去罢!”便兀自往前走了。田献铦与他相似,人憨直,借着义父田全操的势便仰起脸看人是从未有过的。

出了门,果然就看见杨复恭在那里踱着,杨复光过去见了礼,杨复恭也不说话,只拿眼上下打看,一边晃荡小指勾着的小巧手炉。杨复光道:“哥哥可有话吩咐来?”杨复恭蓦然一笑:“乔哥,我是小瞧你了!”杨复光道:“什意思么?”杨复恭道:“你可是驸马的功臣呀!”杨复光不由地拽过去道:“你怎知道?诏书可没颁下的!”杨复恭也不回答,呵呵笑了起来,声音一过坎便与妇人无异了,他流矢作意咳嗽了两声,招了招手,随侍的小内养便牵了两匹马过来。杨复恭道:“随我走!”踩背上马,便扬了鞭子。

杨复光也只得随着。两骑马向南又向西,入了永崇坊,最后停在一处甲宅的角门外。杨复光没到过此处,便不肯下马:“哥哥,这是什地?”杨复恭跳下马道:“乔哥,这宅中有个美艳妇人,前一向没了丈夫,这寒凄凄的天教她如何捱?来,哥哥可访的不易!”招手要他下来。杨复光将马夹得愈发紧了,道:“哥哥,我不好这个!”杨复恭笑道:“你不好,哥哥好,来!进去陪哥哥吃几杯酒!”杨复光道:“我还有事,就送哥到这了!”说着就要拨马。杨复恭上前一把拽住马缰道:“你力雄,帮哥哥将门砸了,这是个节妇!”杨复光道:“节妇你薅恼她做什的?”下了马,扯住兄弟道:“哥哥,咱家比不得往年了,闹出点什事来,祖爷还活不活了?(注:杨钦义)”杨复恭摇着头一叹,道:“也罢了!”竟然就上了马。

杨复光欢喜,两骑马紧挨着。杨复恭道:“乔哥,你不耍妇人,不养孩儿,不乐钱财,你活的什人来?”杨复光道:“我怎不乐钱财,我还想回福建寻我娘来!”杨复恭道:“叔父掌左军时,人送你钱你怎不要?”杨复光道:“我爷不少我这双手收钱!哥哥,你的阿娘可寻着了?”杨复恭道:“寻了干鸟,自家受苦,人家享福!”叹一声,又笑道:“我家也不须寻,福州林氏谁不知的,可不是你乔家!”杨复光道:“我是吃我爷卖的,我也不怨他,哥是吃人拐掳的,怨什爷娘来?”杨复恭不说话。出了坊门,一笑,又问道:“乔哥,可知适才那宅主人是谁?”杨复光道:“不知。”杨复恭将马踢近,小声道:“宅主边咸!”便笑了起来。

杨复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道:“怎的?边咸死了?”杨复恭道:“乔哥,圣人不是使你觇边咸?”杨复光恍然,惶惑嚷道:“这…你怎知道?”杨复恭嗔道:“胡嚷什的!这是边咸的别宅,藏着几个妇人,估计宝货也有不少,边咸有时而来,宅大人少,怎么着觇都便利,你要没处着手,哥哥可以代劳!”杨复光焦躁嚷道:“你这是要杀我的头来!”也不管,踢马便走。

杨家数世富贵,长安城到处都是宅子,杨复光他祖爷还住着靖恭坊的旧宅,他爷却住在修行坊杨收籍没的宅子里,杨复光不耐烦往来跑,在广化坊长租了一处小宅院,三大内,往哪处都近便。这时他便直接回了广化坊,他没养孩儿,也没用宫中的内养小阉,没应门的,正门索性不开不用,在宅后进去,在厩棚里系好了马,耳内便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响动来,像是有人跳在了地上,没立住,摔了。

杨复光敛了声息,踩着黑循着声摸了过去,拐到屋角,只见东墙上坐着一个人影,下面还有两个,正在一递一接的往墙外抛包袱。杨复光虽不受赂,可积攒的钱米衣服还是不少的,看了一会,听那墙底的向墙上吩咐道:“这是钱,可沉!”却是半大的小厮声,杨复光怕走了人,将袍袖扎束了,粗老着声音在暗中咳了一声,道:“行家,见者有份!没我的便嚷开,谁也拿不走!”那墙上的便抱着包袱跳了下来。其他俩个翼在两边,这厮寻着了人影,向前走了几步,将包袱往地上一放,道:“行家,好说,来拿!”杨复光道:“你们三个我一人,如何敢过来?”那厮道:“同行同心,你出口要,又怕什鸟的!”杨复光道:“我生得丑,有些驼背!”

“没有丑的汉,只有软的汉!”

杨复光应声好,伛背蹲身,蹒蹒跚跚横了出来。那三个贼看他肩身虽宽,却矮挫,又畏畏缩缩地,因此并不怵他。那为首的贼厮又道:“行家,我怜悯你,这三个包你选一个!”另俩个便解了身上的包袱放下。杨复光走了几步,停住道:“行家,果有心怜悯老子时,提过来最好!”三贼相对露出了笑,一人提起一个。杨复光退了两小步,脚上一蹲,大呵一声,跳腾起来,大张两臂,扑压过去。三贼吃了一惊,一个大嚷道:“使刀,节哥!”言未毕,鸟驼子肥大的身子便砸了下来。杨复光压一个,拏两个,一个也没落下。那贼的刀撇在腰后,一时也摸不出来,都只是死命挣着。

杨复光喝道:“都别动!谁动我掐死谁!”可三人哪还听得进他的话,杨复光十指一松,攥拳上击,两个贼便昏了过去。身下这个见伙伴没了动静,急得吼了起来。杨复光直起身来,只听得脑后蓬地一声响,头上早着了一下。吃压着的挣了起来,嚷道:“胡哥杀了这鸟贼!”原来是墙外的不知什时候翻了进来。杨复光要分说,俩人一根长棒、一柄短刀早抢了过来。杨复光连连退避,见这两厮只有狠恶之劲,却无章法,猛然前跨,飞起一脚,踢去短刀,手顺势捞住棒,一拧一掣,夺在手里。这贼不退,却顺势前窜,双手死抱住人腰,便大喊:“节哥,杀他背,杀他背!”随即便下口咬起来。

杨复光也不敢大意,拳击脑后,这贼即时萎顿下去。那贼拾了刀已迫至,杨复光侧身放过,棒追着便敲了过去,这一个便也倒下了。杨复光丢了棒,进门点了灯,出来一看,果真是四个半大不小的小厮,恁寒的天,身上都还是破破烂烂的麻衣。一时,不觉得起了怜悯之情,便将四人搂到了自己卧榻上,使被盖了。

回捡那些物什时,他不由地抹了一额汗,一对天竺大宝佛珠竟也给这厮们摸了出来,这是五年前他二十五岁生日,他爷赏予他,说是能安心广寿、消灾解厄,他知道是个宝物,一直藏得严严地,想将来给娘增寿添福,这厮们也真是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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