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臣镰足从宿醉中醒过来,脑袋还隐隐作痛。
昨晚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会飞的铁鸟...铁壳制成的马车...高大的楼房...留着短发的女人......
他努力想要回忆起梦里的记忆,但那些画面却随着意识逐渐恢复过来后,一点一点的破碎了,再也无法回想起来。
感觉上,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中臣镰足闭上眼休息,很久之后,才微微叹了口气。
从铺在地板上的被褥起来,他看了看四周,屋里摆设很少,只有几件笨重粗糙的桌椅,再就是墙上挂着几幅画。房子中间是一个石块垒成的火塘,里面还烧着刚添进去的炭火,架在火塘上的铁壶冒着袅袅热气。
一梦醒来后,在自己的房间里,却恍惚间好像与现实脱离了,产生了浓浓的失真感。
我好像不属于这里......
但我应该在哪里?
中臣镰足思考了很久都无法得出一个结论,他往门口走了几步,“哐当”一声,有东西从他怀里掉落到了地上,低头看了看,好像是一个铜盘。
尺寸仅手掌大小,刻有松、竹、龟、鹤等图纹。
没见过的东西,此时的他也没捡起来观察的兴致,于是便一脚把这铜盘踢到了柜子底下。
中臣镰足拉开房门,昨晚似乎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庭院白茫茫的一片。明媚的阳光经过雪折射过来,很刺眼,使得他下意识地伸手挡在额前。
缓了有一会,等眼球适应光线后,他才走进庭院。
时值正月,院墙边的几棵梅树开始芬芳吐艳,一眼看过去,白茫茫的世界里,傲立着无数娇艳的花朵。
他走过花间,鼻尖闻着清幽而淡雅的花香,眼角不经意扫过一枝被雪压得垂下来的花束,那花束系着一张写了和歌的纸条,正在迎风摆动。
[等待花凋谢]
[花却恋枝难成别]
[惜花情愈切]
中臣镰足皱眉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是前段时间,一群女子趁着他不在家,偷偷地来赏梅时留下的和歌。
现在自己被罢官了,她们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他想到这点,心里暗暗觉得好笑。
说起来,被罢官也许算得上是一件幸运的事,至少在中臣镰足心里是这样认为的。作为一个非常有女人缘的男人,他洒脱、不拘小节、为人乐观、非常讨厌去衙门当值,喜欢东西,只有女人和花。
刚登基的女皇反感他这一点,便免了他的官职加以惩戒。
不过朝堂中也有另一种说法,中臣镰足之所以被罢官,是因为和苏我入鹿在争夺经国夫人的芳心争夺战中赢了。
那位夫人喜欢中臣镰足,讨厌苏我入鹿,因为前者是闻名京城的美男子,而后者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肥胖中年男人。
在爱情中败下阵来的苏我入鹿对中臣镰足怀恨在心,不断向皇上说中臣镰足的坏话,希望惩戒中臣镰足。
皇上并不打算听苏我入鹿单方面的谗言,于是乎,权倾朝野的苏我入鹿便设计杀了他,换了一个皇上。
十天前,第三十五代天皇,同时也是第二位女天皇,皇极天皇正式登基。
而女皇登基的第一道政令,便是罢了中臣镰足的官。
这一连串的事情让中臣镰足觉得很气愤,并不是气愤自己被罢了官,气愤的原因是那名经国夫人,最终还是被苏我入鹿强行掳走了。
在中臣镰足看来,妻子瞒着丈夫,与情郎在后院相聚,承受着事情暴露的风险,两个人在丈夫眼皮底下享受刺激到喘不过气来的秘密幽会,才是恋爱最大的乐趣。
苏我入鹿利用地位和权势强行霸占别人妻子这种事,非常俗气,丝毫不值得骄傲。
抬脚走出庭院,刚打算出门逛一逛,一个小婢女拦在了中臣镰足面前。
“大郎...大人说让你过去一趟。”
婢女十五六岁的年纪,名叫小仙娘,发型很可爱,穿着深灰色的外套,里面是深色的和服裙。
“父亲...”中臣镰足站在梅树下,一时间不太想得起自己父亲的模样。
小仙娘不敢去打扰他,只是站在一边静静站着,小眼睛看着自己的搅在一起的手指,偶尔抬头看看他。
这位中臣家的大郎,在京城众人中的评价是两级分化的。一边说他是个好色之人,仗着家世好,相貌好,经常祸害他人妻女、其中不乏宫中的女眷。
另一边的人说他容貌俊美、言谈风趣、举止高雅,整个京城都没人可以和他媲美。就连他人的妻女,甚至宫中的女眷都争相与之交谈。
小仙娘自然是不敢议论主人家的事,只能用好奇的目光自己去观察。
中臣镰足费了好大力气,才想起自己朝夕相处的父亲是个怎样的模样。一个矮小的、瘦成了皮包骨,且脾气很坏的老头。总是穿着一件彰显其身份的大红色仿唐官服,戴一顶软乌帽,纵然他已经被罢官很久了。
“我这就去。”中臣镰足说了一声,走出自己的庭院。
屋檐下的松树,被大雪压断了枝条,他走过四条柱子的大门,穿过榉木屋顶的正院、穿过厢房的回廊,来到父亲的房门前。
敲了敲门,里面回了声虚弱的:“进来。”
中臣镰足推门进屋,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难怪会那么暖,原来火塘里的炭火烧得正旺。父亲睡在地上的床铺里,蜷缩着的睡姿,令人想起了受伤的小狗。
“父亲,你还好吧?”他走过去跪坐下来,靠近父亲的耳边问。
父亲缓缓蠕动嘴唇说:“不好。”这声音感觉不像是在说话,更像是把喉咙里的翳气吐出来一样。
“为了你的事折磨得头疼死了。”
窗户开着一个小口,风吹过来时候,发出摇晃的“喀吱喀吱”声。
中臣镰足听着风声,默不作声。自己目前的处境看起来确实挺糟糕的,被女皇所不喜,与大臣交恶,感觉上好像与整个世界为敌似的。
过了一会,父亲说道:“我帮你找了一条后路。”
中臣镰足低声问:“是什么?”
“苏我入鹿的女儿,至今尚未嫁人。”
“呃,为什么说这个?”
“我让你去把他女儿收了。”
父亲是个瘦小的男人,蜷缩在被窝里说话的姿势,给人一种更瘦小的印象。
“我和苏我入鹿的关系已经闹僵了...”中臣镰足皱了皱眉,“他应该不会答应的。”
“所以我经常说你,要多留意朝堂的局势,而不是只顾着留意哪位大臣的妻女更美貌。”父亲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了他一眼,分析道:“如今苏我入鹿权势极大,满朝官员皆是敢怒不敢言。这种状况持续久一点,必然会闹出事端。”
父亲如今的身体状态不太好,说了一段话后,就要停下来喘息一阵,才接着继续说:“苏我入鹿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的,我们中臣家也算得上是有数的大家族,如果有修补两家关系的可能,苏我入鹿没有理由不答应。”
“可是...他女儿也未必会同意。”中臣镰足苦笑了一下,“在京城,你儿子的名声在平民眼里或许是不错,但在上层阶级里,可差到没边了。”
其实何止是差,在京城贵族圈子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中臣镰足留在家里过夜,除非你想10个月后再当一次父亲。
“你呀,为什么总要在这种小问题上纠结?自古出生大家族的女子,不都是用来维护家族权益的棋子吗?只要苏我入鹿答应就行,你又何需担心棋子的意见?”
“但如果强行命令一个女人嫁给她不喜欢的人的话,那太没乐趣了。”
“行了,你在这跟我风花雪月的。”父亲制止了他的话,断断续续地下了命令:“我已经派人送礼到苏我入鹿家里了,他也收下了,这就代表着他愿意与我们中臣家修好关系。接下来的日子,你多多往苏我家走动,只要娶了他的女儿,你的仕途一定会通畅无阻的。”
说完这句话,父亲缓了好长时间,才缓过气来,他用有些通红的眼眶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你母亲怀了你十二个月才将你生出来,而且未生前便能听到你的哭声了,我一直相信你是一个非凡之人,将来必成大事,你可不要令我失望啊。”
看到那样的眼神,中臣镰足知道,父亲快要死了,身上只剩下微弱的生命痕迹,就像一间被搬空了的旧房子,在孤独地等待被拆除的命运一样。
“明白了,父亲您安心休息吧。”他应了一声,躬着身退出房间。
从父亲那出来后,中臣镰足走出了家门。他没有想好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
此时已经是正月了,但天气却比往年要冷上许多。原本泥泞的中央大街上铺了一层积雪,每当牛车疾驰而过,流动的空气卷起雪花扑进街道两边,让人睁不开眼睛。
中臣镰足走在大街上,就好像一块插进水流中的江心石一样,人流遇见他,便向两边自动散开。
有胆小一点的,更是直接跪倒在路边,低着头等他走过去之后,才敢起身。
要去哪里呢?
中臣镰足平日里常常在各个大臣家中流窜,但如今被罢官了,再去恐怕没人给自己开门。
就这么走着走着,他忽然发现,偌大个京城一时间居然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
感觉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一样,这种想法愈发地浓厚。
“罢了,去苏我家看看吧。”中臣镰足困惑地叹了口气,拢紧衣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的街道上。
关于苏我入鹿那女儿,他也知道一点信息,名叫苏我福姬,今年才十八岁,风传是世上少有的绝世美女。
但因为长着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和一对血红的瞳孔,被视为不详的象征,多年来都无人敢去提亲。
“中臣大人,请进请进。”
接待他是一名三十左右的中年男子,微胖,脸上肉嘟嘟的,只是他一笑起来,脸上的肉就会聚在一起把眼球挤进去肉里,留下眼角的皱纹,整张脸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雏菊。
苏我入鹿不在家,中臣镰足也懒得和那抢了自己女人的家伙说话,他直接来到了女眷居住的别院。
接待他的人,也换成了一个穿着白色官服的女官。
这女官把他领到了一个房门前,弯腰行礼道:“中臣大人在这里稍后片刻,我去通报福姬大人。”
中臣镰足点了点头,一打开纸隔门,房内就涌出一股强烈的热气。
火塘里烧着炭,他在外面走了那么久,早就冻得嘴唇发青了,于是便跪在在火塘边上烤火。
过了一会,女官去而复返,端了一壶茶以及笔墨和纸张过来。
“福姬大人不肯来见你。”她同情地看了中臣镰足一眼。
中臣镰足对这个结果没有感到意外,只是疑惑地看向她手中的笔墨和纸张。
女官笑着说道:“中臣大人作为京城第一美男子,而且学识渊博,奴婢自然不愿意福姬大人错过这份好事的。你不妨把要说的话用笔写下来,由奴婢来帮你传达。”
说完,她用欣赏目光深深地看着中臣镰足。
明亮的眼睛,周正的鼻梁,俊美异常的脸庞,而且身上有一种风姿特秀的灵动感,叫人只需要看上一眼,便忍不住再看第二眼。
难怪经国夫人不惜得罪苏我大人也要选择他...女官心里感叹了一声,原本欣赏的目光,不知不觉中多了几分火热的贪婪。
中臣镰足思考了一会,提笔写下了一首和歌。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一如水中明月]
[楚楚动人的她叫我该如何是好]
“中臣大人,您真的是太风雅了。”女官心悦诚服地感叹了句,抓着纸一路小跑去了苏我福姬的房间。
但她再次跑回来时,却只是苦笑着说:“福姬大人说要看看你的诚意,所以接下来的日子还请你继续用纸张来传情吧。”
中臣镰足虽然很无奈,但也只能照做。
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他隔天就会来访苏我家一次。期间也见了苏我入鹿几次,对于这个权倾朝野的大臣,中臣镰足没有献媚以求抓住升迁机会的想法,只是简单聊了一些家常。等聊得差不多了,他就找个合适的机会告退。
告退后,他也不会直接回家,而是偷偷跑去了女眷住的地方。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中臣镰足时长在苏我福姬的房门外徘徊,或是站在回廊边偷看。
但应该是运气不好,又或者是没能打动她的芳心,这几个月来,他连这位号称京城绝世美人的容颜都没看到。
而他所写的书信,更是连一封回信都没收到。
如果不是女官信誓旦旦的表示福姬大人每一封都看了的话,他都要怀疑他的这些信是不是被拿去当草纸用了。
中臣镰足也不知道只是单纯的运气差,还是对方在刻意回避他,他所能做的,只是让那位女官继续代送书信。
有一点很奇怪,就连他本人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坚持,连面都没见过,不可能是因为喜欢才来的。但每天在街上闲逛的时候,总感觉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引导着他往这里走来。
有一天晚上,中臣镰足又在纸上写了一首和歌。
[堂堂男子汉,竟陷单相思。]
[可悲又可叹,无奈更恋之。]
写完后,他灵机一动,附带了几句委屈的话:“我想知道你到底看没看,如果看了的话,可以回我一封信吗?不需要你写什么亲热的话语,哪怕回的是只有‘看了’两个字,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一晚,女官激动万分地跑回来:“福姬大人回信了。”
中臣镰足兴奋地接过信,急忙开封一看,里面的内容,直接让他整个人都楞在了那儿,久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