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宁城中央落着一座重檐高墙的府衙,门楣上悬挂一金边匾额,上书四个方正大字:“广宁府署”。
府衙正门大敞,旁门小开。沿着府衙外墙一路向东,连接着一座简陋庙宇改建的小院,便是广宁临时收纳尸身的义庄。
宋铮站在义庄正门的台阶上指挥着几个捕快找处摆尸体。
正厅里停着梁秀才家中老小的遗体。案发至今,放置了有些日子,又臭又古怪的味道熏得侯子屏着气息,眯着眼睛低头看路。跟他一起抬担架的捕快是头一次来,进屋直接就被熏昏了头,索性鼻子眼睛都闭上,不敢闻也不敢看。
这俩人熊瞎子似的一路直走,“咣当”撞了房柱,心里当即以为是碰见了诈尸,吓得双双“呜嗷”一声扬手扔了担架,满屋子乱窜,推牌似的把正厅里停放的尸身,一个接一个的都撞翻到地上去。
杨不留捧着一小包姜糖,刚跳进义庄的门槛就瞧见两个抱在一块儿的小捕快,和掉了一地的尸体。
杨不留最近没少拾掇横七竖八的尸体,见怪不怪。她捡了块姜糖扔进嘴里,很是同情地抬手在宋铮肩上拍了两下。
宋铮无语望青天。望了半晌,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
“把尸体抬起来啊!摆地上好看呐?!”
待到将义庄收拾妥当,宋铮赶忙把这一群惹祸的主儿撵去找邻里查访,而后便站在正厅上风口,远远地等着两位仵作验出个三四五六。杨不留则随在老江身侧,背着木箱近了尸身旁。
老江当仵作几十年,虽没什么大作为,可验过的尸首几乎未曾有错。如今他年岁大了要告老还乡,不在乎多验一具少验一具,只想着把浑身本领都被杨不留学了去,免得心里总挂念着她爹,过意不去。
老江先同杨不留讨了糖块吃,而后才戴上手套,招她离得近些,老气横秋地说道:“丫头,仵作虽然属下九流,可咱干得是上九流都比不过的活儿。人非常死,哪能无怨。咱们能做的有限,解不了那些愁啊,怨啊,苦啊什么的……但是呢,我们却能将尸体无法诉说的冤情,说给能解决它们的人听。”
宋铮听到这儿就嬉皮笑脸地搭话:“就说给我听。”
“哪儿都有你……”老江抬眼一吹胡子,没功夫搭理他,“死的这老爷子致命伤在前颈项靠右侧的位置,纵向稍向内斜,长三寸有余,宽一寸,创口中间凹下,类似于……”
“……类似斧砍的痕迹”杨不留绕到另一具尸首旁,将其致命伤展露出来,“几人致命伤都在颈项的位置,创口中间凹下特征明显,位置准,下手狠,这一下挨在皮糙肉厚的畜生身上都得要命。师哥,郑家有没有找到染血的刃器……斧子砍刀之类的?”
宋铮抻着脖子在两具尸身上扫了一眼,遗憾地摇了摇头:“郑家被翻得一团糟,甭管值不值钱,只要拿得走的都没了,抢得那叫一个干净,也不知道怎么拿的……老江,这老头儿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伤?”
“这老头儿身上没甚么乱七八糟的伤痕血荫,就这双腿残废了有年头了,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这老头的把儿是废的,不过他这一把年纪废不废也没什么关系,都是陈年旧伤。”老江动作麻利,验过了男尸便收拾箱子退至一旁,跟宋铮俩一人倚着半扇门,嘴里絮叨嘀咕给杨不留听,老和尚念经似的说道:“这到凶案现场验尸呢,不比你去乱葬岗,这些我都教过你,不过这临走之前我再说一说啊——进了凶案的现场,咱得先记录尸场四面交界的位置,初步查验,而后把尸体抬至明亮干净的地方,先不擦拭,干检一遍。一定要多多注意后脑啊、发顶啊之类的位置,还要注意七窍、大小便二处,此后再用温水清洗,重新查验血荫内伤……”
宋铮抄着胳膊,若有所思地盯着老江,心里怪异得很,忍不住问道:“……老江,这临要回老家,交代后事呢你?”
“我这臭老头就脑子里这点儿东西值钱,我交代交代怎么了?你个混球,巴不得我明儿就咽气……有什么好东西我也不留给你。”
老江捻了捻胡须,抬腿去踹宋铮,踹不到就干蹦跶,没踢几脚就累得吁吁气喘。他又倚回门边,看着杨不留有序而忙碌的背影有些愧疚:“老夫这辈子就这么一个遗憾哟,你说你师父的死因凭谁看都觉得蹊跷得很,怎么就查不出来呢……”
“诶诶诶,老江,还惦记我师父的事儿呐。”宋铮可受不了上了年纪的人时时刻刻把过往挂在心尖儿上,“当时那涵翠楼都烧成灰,更何况我师父。你想查也得有东西让你查啊……再说了,您能保全我师父让他入土为安,我,不留,还有言先生,感谢您还来不及呢。您呐,就放宽心,这都要告老还乡了,咱就好好享受享受天伦之乐,是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
老江心中的郁结涌到唇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抬眼就瞧见杨不留从木箱中翻出剖刀,正比划着从何处下手。
宋铮惊得一趔趄。
老江一脑门子的苦涩愁闷被这姑娘刀上的寒光吓得一激灵全没了。
“我的小祖宗诶,这有苦主的尸体可不比乱葬岗的无名尸,哪能随便切开看哟……”
老江惶急地迈着小碎步凑上前去,欲要探看这尸首什么地方用得着开膛破肚。甫一靠近,老江也有些出乎意料:“这肚子……”
杨不留放下剖刀,微微叹了口气。
初验时郑家媳妇俯卧在地,穿着衣裳,看不太明晰,可宽松了衣带便显然得见,她瘦削单薄的身子,理应平坦的小腹竟微微隆起——若如所料,这郑家怕是又多了一名未能长成出世的受害者。
宋铮远远地抻着脖子瞧上一眼,摸不着头脑:“郑泉在卫所是个有品级的小官,每次回广宁,府衙都有备册……我记得他,他得有半年未回过家了吧。那这肚子……”
话音未落,义庄外忽闻有人叫嚷。
杨不留听见动静微蹙了下眉,双手扬起,七尺白布染着血色的红纹,随着骤然抖起的风展直铺平,将赤条女尸盖了个严实。
宋铮听到来人的动静,脸上瞬时垮了一半,转身被这跑进门的人凄惨狼狈的模样骇一跳。只见黄捕快脚步虚晃地跑进来,金贵的官衣上竟沾着血,衣衫凌乱发髻松散,脸上还有一块不小的红痕。
宋铮想笑,憋成一口气呲出来,末了清了清嗓子,毫无诚意地关切道:“黄捕快,你这是,挨揍了?”
黄捕快站在院当间,撑着双膝喘气,听了宋铮的话低着头翻了一眼,抬头摆摆手:“都是那个姓梁的干的。”
宋铮不解:“他伤得半死不活的……怎么能给你弄成这样?这身上的血是你的还是他的?”
黄捕快欲哭无泪:“他的——别提了,这本来知府大人让我替你跑腿,带他去认认凶手,结果他不知道从谁口中听说又闹了案子,这秀才突发奇想嘿……非要来义庄来看他媳妇儿孩子,说这死人得入土为安,让咱们必须把尸体还给他,他要下葬!案子还没破呢,人却先疯了,拦都拦不住!亏着他伤得重,这会儿还没蹦跶几步呢……我说话他不听,老宋你赶紧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