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东南一隅火光冲天,浓烟弥漫。
马车稳妥地停在远离大火的路边,张永言和诸允爅径直跳下车去,冲到作坊前,此时作坊已经烧得透彻,滚烫的热浪几乎涌到近三丈开外的大门口,除却几个拎着水桶毫无效果的扑救工匠,仍有人拼命的往火场里钻。
诸允爅抖开折扇挡住火舌肆虐的热风,喊过正在愣神的张永言帮忙,上前把从火场里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走出来的两人拽到大门口。
四人还未站稳,身后作坊的屋墙便轰然塌了一面,屋梁被烈火折磨得劈啪作响,显然已经撑不了多久。
被拖过来的两位伤者挨着大门旁的柱子坐下,身上那些被火燎伤的口子狰狞得骇人。
万濯灵听见车外嘈杂的哭闹声,紧张害怕得身子微微颤抖,她紧抠着自己的掌心,长而轻地吐了几口气,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掀开车帘打算下车去看看情况。可脚还没落地,便被从大门口跑回来拿木箱取药的杨不留推着脑袋按回车里。
杨不留并未分神去瞧她,一边清点木箱里的药,一边迅速劝阻她:“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老老实实待在车里,张永言处理这些事情的能耐还是有的,你不必担心。”
万濯灵一怔,心里想着她一个朝夕相处的娘子竟不如青梅竹马对她夫君了解的多,当即一副委曲求全的表情。杨不留无意间余光瞥着她,看她可怜的样子颇感茫然,一时又猜不透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总归是怀有身孕的女子过于敏感的愁绪在作祟。
杨不留见她那呼之欲出的眼泪就头疼——这姑娘的眼泪儿跟盛夏时节大山里的雷雨似的突如其来,只好安慰她一句“是张永言刚才让我告诉你待在车里”,转而便拎着箱子跑了开去。
火场旁喧闹哀嚎不止。
诸允爅低头垂眸看向被坠落的房梁砸折了腿的妇人。她紧紧咬着牙关,豆大的汗珠和血迹混杂着滚落,嘴里还在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张永言依凭张家少爷的身份去问询作坊的情况。可眼前是熊熊烈火滚滚浓烟,能动能跑的都忙着救火,挨着躺着的都哼哼唧唧地或伤或吓没了小半条命,根本没人回应。
诸允爅抬起胳膊,合上扇子在张永言肩上轻轻敲了一下,打消了他继续毫无头绪地垂问作坊情况的念头,转而替他指了条明路。
他虚点了点左侧,示意他去问问那个边哭边嘀咕的妇人。
“夫人……这位夫人……”张永言并未迟疑,快步奔到那女子跟前,轻轻摇晃着她的肩膀,试图唤回她的注意,抹干净她脸上的灰迹血迹,这才惊讶地发现这人竟是当初在张府做工的绣娘,登时有些慌乱,摇晃的力度也没个分寸:“黄妈?!黄妈!能听见我说话吗?”
“别那么用力,她伤得很重。”杨不留挨着黄妈蹲跪下,轻声提醒了张永言一句,而后便不再多言,只是沉默着替她擦拭止血,余光瞥见张永言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我去找几根木棍,帮她固定腿伤。”
半倚靠在大门旁的黄妈终于看清了身边的人,她卯足了力气咕哝出断断续续的一句话,“少爷……少爷……老爷……”
张永言辩清了她的吐字,忽觉脊背一凉。
“黄妈,你说我爹怎么了?”
杨不留一直在逼迫自己莫要分神,可到底还是不由自主地望着漫天的火光,觉得恍然如同隔世。
三年前她就是这样站在一座被赤红色缠裹的楼阁外面——茫然、无助、无所适从,看着雕梁画柱的楼轰然倒塌,浓烟和尘土堆积成了她心底的绝望。
杨不留也不知道广宁府到底是怎么了,怎的所有与官与权相关的地方,都要落进火海万劫不复的深渊。
“想什么呢?”
诸允爅差不多绕着作坊巡视了一圈,回来便瞧见杨不留直愣愣地站在那儿,眼睁睁地望着那根彻底烧成灰烬的梁柱,被灼热烫红了眼眶。
他走过去,结结实实地挡在她身前,折扇轻轻地敲了下她的头顶。
杨不留眨巴眨巴眼睛,抬头看向诸允爅,停顿了片刻,问道:“作坊情况怎么样?”
“没有扑救的意义了。”诸允爅半护着她离得大火远了些,望向那几个还在奋力打水扑火的工匠,摇了摇头,“火都是从屋外烧起来的,作坊后面还扔着几个油桶。好在这附近因为之前熔炼官银荒了一块地,除了这几座老旧的房子以外没别的能烧的东西了,二十丈以外还是河,等它自己烧没了火也就灭了……”
“……蓄意纵火啊。”杨不留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这作坊的情况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复杂……现在也无从得知这里面到底都藏了什么。”
“账本倒是无所谓,大不了让无衣去府衙里偷赵谦来的。只不过这私融官银的作坊没了,可惜了一个能直接要了赵谦来脑袋的罪证。”诸允爅微微侧目,静静看着杨不留沾了血污的袖口和双手,抿唇顿了一下,“你说,这火能是谁放的?别是张家自说自话唱得一出戏吧——”
“只怕府衙里的账本也闹出什么幺蛾子……”
杨不留面无表情地望着火光出神,话说一半,突然瞥见自身后蹿出一个身影,不要命的直奔火场而去。
诸允爅显然也被这突然窜出去的人吓了一跳,他转头与杨不留短暂对视,两人皆霎时瞪圆了双眼,一齐追了上去。
“张永言!”杨不留拽着他的胳膊拼命地往后拉扯,可他却像是嘶吼的兽,愈挣离得火光愈近,眼看临近的这面墙摇摇欲坠,诸允爅只得绕到已经没了理智,烧红了双眼的张永言身前,奋力地向后推了他一把。
“轰——”
身后的火墙瞬时轰鸣坍塌,仨人被热浪推卷得失衡跌落在地,摔得天旋地转。
杨不留离得热浪最远,最先缓过气爬起来,手脚并用地扑到诸允爅身边,把人捞起来半托在怀里,一时也顾不上什么隐瞒不隐瞒身份,先是急促地念了几声“殿下”,而后便掐着他的人中,把人掀起来趴在她的膝盖上,拍着他的背顺气:“诸允爅……诸允爅……诸——”
“……掐得太疼了你……我没事……”诸允爅抬起胳膊,在杨不留紧张到发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握住,晃了晃脑袋,坐起来长长的缓了口气,先把哼唧着的张永言拖到大门口,毫不留情地在这个莽撞的公子哥脸上泼了小半盆水,“疯了是吧!都这样了还往里冲?多大的火看不见吗?”
马车上的万濯灵不知何时走到了人群当间,她看见张永言窘迫的模样微有些怔愣,却仍是迅速走到他身边,扶着他坐稳了身子,仰头看向围立在旁的众人,疑惑愠怒地问道:“你们谁干的?干嘛朝他泼水?”
诸允爅装作与他无关,抽出方才随手别在腰间的折扇抖开扇风,背过身去。
杨不留只得替那位肃王殿下答话,“……少夫人应该先问问,张少爷为何突然要跑到火场里去?”
此话一出,万濯灵亦骤然紧张后怕了起来。
“相公……相公到底怎么了?”
张永言无声地合上双眼,抬起胳膊遮住半张脸。
“黄妈说,我爹他……还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