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大堂白烛长燃不灭,烛火颜色比寻常火光颜色清冷些,朦朦胧胧淡淡薄薄地散在堂中的每一个角落。
诸允爅和温如珂先后从杨不留手中接过引燃的清香,手持举至额头,敬重地在逝者身前鞠躬行礼,聊表哀悼之意。
时间匆忙,一切从简。江夫人只来得及在发髻之上蒙上粗白布暂以戴孝,站在逝者身侧,微微俯身回礼。
江夫人孤身一人前往广宁府城中,一路又泣又急,可待到进了这座冰冷瘆人的义庄,认清了木板上已然分辨不清的尸身,江夫人竟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
非是不觉得难过,非是不觉得怨恨,非是不觉得心痛……而是面对大是大非,她不能坏了一生刚直清明的夫君的名声。
诸允爅和温如珂敬香之后便退至门外,留下因家中子女未到而顶替其能的宋铮和杨不留,替尸身整理遗容。
寿衣是宋铮方才快步跑到棺材铺买的,可惜尸体已成接近焦状,衣裳只能勉强铺盖在其上,以慰尊严。
宋铮这会儿在跟那套穿不上的寿衣较劲。
杨不留默不作声,偷偷地看向江夫人。
方才掀开白布之时,江夫人被惨烈的死状吓得趔趄,退后一步跌进宋铮怀中。她吓得脸上松弛的皮肤都在抖,可还是强打精神瞪大了眼睛去分辨这个已经逝去的人——从头至脚,霎时惊呼了一声,掩面腿软,几乎跌坐在地上。
杨不留轻手轻脚地擦拭着焦尸的脸庞,竭尽全力地想找到曾经独属于老江的容貌特征,却仍旧是一无所获。
江夫人站在尸身的脚下,持着手帕一下一下地擦拭着还不算烧得变形的脚,手指在明显短出许多的两根脚趾处轻轻摩挲。
“他这两根脚趾头啊,还是刚跟我成亲那年砸的。那会儿他正劈柴呢,离得老远瞧见我做菜做到一半儿便显出害喜的症状,手一抖,斧头就砸到脚上,吓得我当时就晕了过去……他急着找大夫给我瞧病,自己却耽误了,趾头接不回去,只有肉皮连着,索性被他一咬牙切掉了,这才短了一截儿。但他还说两根儿脚趾头换一个大胖小子值,气得我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不过也亏着这两根断脚趾,穿了鞋没烧坏,黑黢黢的我还能认出来。”
江夫人娓娓道来,回忆的神情舒缓放松,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她一点一点地触着这具尸体,视线落在腹部那条可怕的刀口,忽然顿住,久久不能离去。
“丫头,你说,老江他吞了个翡翠扳指是吗?”
江夫人哽咽了一下,片刻后恢复如常,“……是个证据。这个死犟的小老头最爱讲证据……”
杨不留霎时红了眼眶,她走到江夫人身侧,郑重地跪在地上,俯首谢罪,“擅动尸身之事,还望江夫人赎罪。”
江夫人垂眸看着这个姑娘,见她伏地不起,半晌微微动容,“丫头,于我而言,你所做有错,但于凶案和真相,你并无过错。”
她伸手搀扶着浑身都在颤抖的杨不留,“起来吧丫头,地上凉。”
诸允爅倚在正堂门前的石柱上,低声将岳无衣昨夜所见之事与温如珂交谈相商,又接过温如珂怀里抱着帕子的翡翠耳坠,跟从翡儿身上摘下的坠子比较了一番,确认这正是同属一对儿的首饰。
“现在可以认定,翡儿之死,张风鸣是主谋,缘由大抵是翡儿无意中撞见张风鸣在酒楼与人约谈见面一事……而后赵谦来与张风鸣联手烧毁老作坊和卷宗,栽赃给万濯灵;现在赵谦来又要致张风鸣于死地——”温如珂端坐在堂外常年摆着的长条凳上,“张风鸣手里有账本,而且是赵谦来收受贿赂的关键人证,只要他不死,赵谦来的案子铁板钉钉。”
“但要拿下这地头蛇,衙门里宋铮的那些人怕是不够。赵谦来在广宁府横行一方,拥有绝对的权利,在这儿,你我都是外来之人,因为是暗自查访没有公之于众,这会儿要让百姓信服,怕是没那么简单。”诸允爅无奈地晃了晃脑袋,忽然低头问道:“小珂,你这番前来,真的只是来接手一个小小的同知吗?”
温如珂抬眼瞧他,轻轻摇了摇手指,“殿下只要知道,我来到广宁府,虽是刑部直接任命,但作甚么,却是圣上和昭王殿下亲自交予长兄再托付于我的。不过……作到哪步,尚且还是未知。”
温如珂看着诸允爅略有猜测的眼眸,轻轻笑了一笑,“审赵谦来易如反掌,但问题是,谁,来做这个公证之人——”温如珂余光瞥见宋铮从屋里探了个脑袋出来,毫不留情地轻声道:“宋铮官儿太小,而且他师父跟赵谦来有恩怨,有失公允,不成。”
诸允爅略一思索,忽而问道:“如果我说,我手里有可以调兵的凭证呢?”
“你要动兵?”温如珂一怔,“镇虎军的兵符?能行吗?”
“广宁卫又不属镇虎军,我那个兵符于他们而言跟破铜烂铁无异,而且单侧兵符不能调兵,需合二为一,再有圣旨同时拿出方才有效……小时候老师教的都忘了?”诸允爅眸色忽然恣意深沉,若要论兵,他肃王还真就不曾怵怕过谁,“你忘了,我跟皇兄的墨玉等同符牌,可任意调动五百人马,先斩后奏。”
温如珂闻言微微敛眉,顿了片刻,晃了晃脑袋,没急着说话。
广宁府紧挨着东北之境,卫所兵将自然不是罕见的人物。
但前提是得有人认得他这位肃王殿下。
“可广宁卫都是闻戡都的人,他不正暗中找你呢吗?你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诸允爅微微牵动嘴角,“你可还记得鄢大哥?”
“鄢大哥……”温如珂仔细回想,“殿下说的是,小的时候偷偷帮咱们打架的那个……开国将军的长子,鄢渡秋?”
诸允爅点头。
“他也在广宁卫。”
温如珂恍然。
幼年时鄢渡秋是带着京中几位小少爷小王爷长大的哥哥,只等那些张扬胡闹的幼童长到成年,众人才就此分开。后来肃王前往原封地钱江府东海练兵,鄢渡秋正巧是肃王的旧部。他们自幼相识,鄢渡秋为人磊落正直,善恶分明,算是除了岳无衣以外,肃王在军中最为信任之人。三年后鄢渡秋领旨前往广宁卫,与皇家和温家的交集便屈指可数,不过他在这数年间递到朝中的奏报不少,对于闻戡都之伍深恶痛绝,加之是旧识,自然可用。
“现在派人去找鄢将军,时间上恐怕难免……”
“这个你不必担心——”诸允爅挑眉,轻快道,“昨日他传了信来,明日傍晚必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