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拍一响震肝胆,案过无痕散无声。
审罪断案,唯独言辞或刑讯逼得堂下人认罪伏法的过程最令人振奋,其余认定证物,核对口供,与证人对质等等流程琐碎乏味至极。
早先赵谦来坐在堂上时,连审案子都是糊弄了事,更何况这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可温如珂却颇为认真,桩桩件件不落,事事亲力亲为,见那位记录的师爷手脚不利索,索性抢过他手里的笔,细伶伶的身子在堂上挺得溜直。
宋铮在堂前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困出泪的眼睛,抬头正瞥见早就空荡荡的衙门大门口,和一个靠着衙门石狮子睡得四仰八叉的叫花子。
温如珂差使衙役将赵谦来黄捕快收押大牢,择日送京候审;张风鸣蓄意杀人,待到查明多年前的命案,一并处置论罪;万濯灵蓄意纵火未遂,本应即时论罪,念其怀有身孕,需定期到衙门报备登记,待到生育之后再做论处。
鄢渡秋见罪犯伏法,便与温如珂点头示意带兵离开府衙。温如珂这才“退堂”,腿脚发麻地从正座上蹿起来,喊了在外面吹风的宋铮一嗓子,然后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堂下的衙役被这位大人的动静惊得傻眼,外面抻懒腰的宋铮忙不迭地跑过去把人捞起来架在肩上,“诶哟喂……温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温如珂摆摆手,试图挥开漂浮在宋铮脸上一闪一闪的星星,隔了半晌,晃了晃脑袋,蹦出一个字儿:“饿。”
宋铮乐了,“得,咱先回屋,我给你弄点儿吃的。”
衙门饭堂的大师傅这会儿八成是在菜市里等着那位风韵犹存的豆腐西施。厨房里的米还蒸得半生不熟,宋铮转了一圈儿,只好翻出一早剩的白粥和馒头,热了一碗粥,鸡蛋裹着馒头片上油锅煎到焦黄,摞在盘子里。
宋铮想着一早见这位温大人一口咸菜也没动过,大抵是不爱吃,索性扣了一勺糖盖在粥上,端到温如珂的卧房里去。
跑出去追斗笠人的诸允爅和岳无衣这会儿刚回来,坐在屋内喝茶。杨不留直接去了义庄,说是板车已经租妥,江夫人要明日一早带老江返乡归祖,她得去帮忙。
温如珂接过饭食开始狼吞虎咽——不过他的“狼吞虎咽”也不过是与他一早吃饭的速度相比而言。用宋铮的话说,他这个吃饭的速度,若是生在穷苦人家,怕是早早就要没饭吃饿到死。
“一早到现在,就喝了半碗粥,没饿晕都算你运气好。”宋铮看他舀了一勺粥,嘶嘶呼呼地吹掉半勺,不紧不慢地含到嘴里,忽而记起他顾着来音小时候吃药的情景,“大口点儿吃啊,等你吃一半儿粥都凉透了!”
温如珂听见诸允爅在旁边儿噗嗤笑出声,面子上挂不住,撂下勺子筷子,“我是你上司,不是你儿子!”
“不是你说的你脑袋以下都是半拉残废,让我照顾你么——”宋铮咋舌,“你以为我乐意伺候你啊?你什么时候给我涨工钱?”
温如珂含着粥咂咂嘴,对这粥里的甜味儿还挺满意,“你急着用钱啊?”
宋铮在温如珂背后虚空地比划了一拳,可抬眼一瞧,这满屋子里都是打应天府来的主儿,真动起手来也是他吃亏,末了只能皱眉叹了口气,“闺女吃药呢啊,我这孩子全扔给言师父,吃人家喝人家的,不多拿点儿银子我心里过意不去啊……”
温如珂抬眼瞧他,“你夫人呢?”
宋铮眉头皱得更紧,眼睛里稍有遗憾,温如珂见状先道了声歉,转而闷头吃饭。
岳无衣偷拿了一块儿馒头片嚼在嘴里,帮忙岔开话题,“二公子,您这个待遇算不错的了。我跟殿下住在药铺,白做工还没工钱呢……在这儿有宋捕头顾着,工钱算朝廷的,也不用您掏腰包不是?”
温如珂抬头怀疑地看了宋铮一眼,勉为其难地翻过这页,抬手拍开岳无衣第二次伸过来偷馒头的爪子,“斗笠在哪儿跟丢的?”
“离北街差不多隔了三排房子的位置。”诸允爅抿了口凉透的茶水,略一皱眉头,“此人会些功夫,而且对地形和房屋排布知之甚熟,再加上我们对他只知道斗笠这一个特点,所以一旦他摘了斗笠,我们也就彻底寻不见人影。”
“离北街隔三条巷……那儿倒是有几家医馆和药铺。”宋铮小声嘀咕了几句,转头看向正嚼着馒头的温如珂,沉声道:“大人,按照犯人供述,带斗笠的人懂得下药,而且跟三年前的案子有关,要不要我带侯子去医馆药铺走一走?”
温如珂咬着勺子,顿了片刻,点头应允。诸允爅略一思索,把岳无衣也丢给宋铮,“这人贼,如果真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胜算大些。”
说罢二人便行礼退出房内。诸允爅抖开扇子目送二人离去,犹豫片刻,转而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声鄢渡秋一行人的去处。
“鄢大哥在广宁有府邸,好像在城北。有甚么事儿竟还要把无衣也支走?”温如珂慢条斯理地放下粥碗,“殿下有何疑问?”
“对鄢大哥并无疑问。”诸允爅折扇合拢一敲掌心,“但对你有。”
温如珂倒是一怔,“对我?”
“之前要抓赵谦来,你同我说府衙官差不足以震慑百姓,而后我便打算动用玉佩调兵——”诸允爅并不啰嗦,直接利落道:“但是你犹豫了,或者说,你似乎很担心。之后我说要找的人是鄢大哥,你又当即松了口气……为什么?”
温如珂眉梢一挑,“既然能有疑问,这便意味着,殿下应该已经有所猜测,不是吗?”
诸允爅忽而轻笑,神情疏淡。
“父皇派本王来到广宁府,查处赵谦来是起,拿掉秦相爷手中握着的广宁卫兵权才是终……可之后又当即派温大人带了数道圣旨前来,想必还是有所担心。若本王擅动兵符调兵,是否温大人就会掏出一道圣旨,革了本王的头衔……甚至,来个先斩后奏?”诸允爅面无表情,冷声道:“其实你来之前,应该就跟鄢将军通过信。否则若只是采购军需,何须整军都是战甲披身呢?”
温如珂听出诸允爅瞬时生疏的称呼,如鲠在喉。
“实不相瞒,我来广宁之前,确实与鄢大哥通过信。”温如珂叹了口气,“殿下的猜测不错,但事实却没有这么绝对。皇上之于殿下的考量,是有度的——这个度,不在于我,不在广宁将兵,而在于殿下你自身。殿下是否想过,为何您在东海练兵三年之后便被调去北境?为何尽管北境镇虎军屡有战功,却又将您派遣到广宁?因为从东海到北境再到广宁,殿下手中有兵,又常年深入百姓懂得民心,是凡只要殿下一声号令,听从殿下者命令数万万众——这对于心怀诡谲的秦相爷闻戡都之伍来说是威胁,可对于身居高位者呢?”
诸允爅讶异怔愣,“但我——”
“殿下心中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认为的,你心中是何想。”温如珂甚是郑重,起身跪在地上,堂堂正色而言,“关于京中之事,还要从长计议,我所说一切,也不过是猜测忖度。家父是殿下的老师,父亲一手教出来的学生便是我温家必当鼎力相助之人,否则我也不会与我大哥再三商议,跑到广宁北境来,这点还请殿下放心……只不过,广宁府广宁卫的形势并不明朗,赵谦来到京审理之前,务必按兵不动,一切听朝中风声再动。关于此事暂且点到为止,还望殿下多多思量。”
诸允爅默不作声。
在他迷惘之时,杨不留曾提醒过他,广宁卫往北久无争端异动——此番派他前来广宁,赵谦来一案只是契机,钦差出使真正的目的十之八九与此事有关。诸允爅久在沙场,寂静无声之后常有大乱,此事不容疏忽。但既要他在此地维护广宁安定,又不可倚仗镇虎军威名带兵招摇行事,岂不是将他悬于半空,上下难安?
他们皇家父子之间,究竟是信,还是疑?
窗外风起,萧瑟秋风肆意摇晃着枝叶干枯的枝桠,引得它哭泣呼号,隐隐作痛。
诸允爅走到窗边,看见树顶那片飘零而落的黄叶。
他抬手示意自幼体弱的温如珂起身免礼。
“既然如此,那便言归正传——赵谦来一案,审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