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一案审理过后不过两日,府衙门口的布告板上便不声不响地贴了两张告示。
一张昭告肃王诸允爅亲临广宁,授旨温如珂正式接任知府,荡涤一方浊物;另一张则为杨謇杨捕头洗了冤屈,义正辞严的表明,衙门将再查三年前恶意纵火一事。
围观百姓抚掌叫好,仿若这一方天地霎时退散了乌云。
宋铮严肃厉色地将手脚镣铐的赵谦来自大牢送上囚车,与鄢渡秋二人骑马随行在护送囚车的官兵队伍两侧,浩浩荡荡的疾行至府衙正门,将军捕头翻身下马,单膝跪地行武将之礼,身后众官兵如浪伏地,高声喝礼。
诸允爅立于府衙门前石阶之上,端正明朗,此时虽未着银光盔甲,却锋芒毕露得让人既觉臣服胆颤,亦无法错开视线。
岳无衣行武将跪礼,俯首受领肃王亲笔手书,又起身接过温如珂交予宋铮手中的广宁府重令,微微皱眉,一瞬后眉眼飞扬,少年意气,张扬肆意。
赵谦来之伍事关重大,诸允爅不愿假手于不知底细之人,遂派岳无衣亲自遣送赵谦来回京。
他许岳无衣以利刃,岳无衣许他以赤血忠诚,此番承诺自少年郎年幼时埋下种子,肆意生长成长青不枯的劲松。
“岳将军,此行回京定有变数,你可敢立言为誓,确保罪臣赵谦来途中无恙?”
岳无衣坦荡一笑,高举手书令牌,字字落地铿锵。
“无衣定不负殿下厚望,赵谦来若不能周全抵京,臣提头来见!”
浩荡人马在府衙正门整顿直至日头升到三杆。
岳无衣急行军长行军都当过领军,鄢渡秋手下特派的亲兵训练有素,远途押送囚犯自不在话下,但随行的衙役多半自打落生起便没出过广宁的地界,妻儿老小从围观人群中钻出来,长呼短叹地要跟家中的男人再见一面。
诸允爅默许,温如珂也就让宋铮不再设拦,未免有人暗算,诸允爅便同岳无衣一起守在赵谦来的囚车旁边,简短嘱托交谈。
诸允爅跳到囚车上拿布条塞住呜嗷求饶的赵谦来的嘴,倚坐在车板上,轻轻拿折扇敲了敲岳无衣的肩膀:“昨晚的事这些衙差并不知情,路上让他们提高警惕便是,不必徒增烦恼。”
岳无衣点点头,穿针引线一般缝住嘴,而后远远望向站在衙门口的侯子,叹了口气,“侯子这趟若是能安然无恙,也就足够独当一面了。”
宋铮扶着腰间官刀刀柄立于府衙石阶,抬手在跃跃欲试的侯子脑门儿上猛地一弹,轰他回去跟家里养病的老爹道声别,免得他老人家挂念。
“嗨,不就两个月嘛,又不是不回来,早上跟他说了,他念叨了我好一阵子,说什么让我听话,不要惹事……”侯子摸了摸脑门儿上的红印儿,“我回去看他他还得嘟囔,我才不回去。”
“别惹事儿这个你可真得记着,应天府不是你玩儿的地方,一路到了京师,凡事多听你小师父的,让你作甚么你就作甚么。”宋铮听见府衙门口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转头一瞧,又看见温如珂抱了个不小的盒子呼哧带喘的跑过来,官帽颠得有些歪。
宋铮单手接过木箱,又帮这位新任知府大人把官帽扶正,“大人急甚么?”
温如珂越过宋铮,抬手帮着昨天才领了合身的捕快服的侯子理了理衣裳,在他肩膀上轻拍两下,弯起眼睛笑,“此行路远,有劳侯捕快了。”
侯子看惯了油光满面的赵谦来,瞧见单薄秀气的温如珂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抬手执礼,而后抿嘴笑了一下,挠了挠发际,“大人这是拿的什么?”
“哦对……”温如珂这才想起把身后侧的宋铮推到侯子跟前,拍了下木箱,“我昨日到钱庄换了银两,路上若是衙门的官差有什么花销,便从这里拿,出门在外,有银子总归是好的。”
宋铮闻言偷偷开了箱子瞄了一眼,瞠目结舌道:“你哪儿来的钱?该不会是从衙门账上支的吧?”
侯子感动感慨得刚红了眼眶,听见宋铮打趣又咧开嘴,“大哥你说什么呢?”
温如珂笑眯眯地剜了他一眼,“这是我之前攒下的俸禄,我要是有胆儿动官家的钱,这会儿在囚车里的就得是我了。”温如珂见侯子接过木箱,抱着似乎挺困难,又提议,“要不你直接把银子给大伙儿分了吧,权当我给大家出公差的补贴。”
侯子一拍脑袋,欢呼雀跃地钻到跟家人戚戚道别的人群中,只余下一个愉快跳动的背影,和小捕快新换的好看发带。
温如珂扶正方才又晃得有些歪的官帽,轻不可闻地一声长叹。
宋铮敛眉。
“昨天有人夜袭大牢欲刺杀赵谦来的事,你为何不跟他们说?”
作坊卷阁纵火一案,府衙审理落了尾声,赵谦来黄捕快张风鸣分别收押大牢等候发落,诸允爅与温如珂私商试探,便调动了大牢的官差,只留下宋铮假意看守,试图引蛇出洞。
牢中火把闪烁,夜半三更之时还当真引出一条蒙面黑衣的探路蛇出动。
蒙面人在牢里扔了迷烟,宋铮提前含了杨不留给他准备的提神散,佯装迷晕,见来者直奔赵谦来关押的牢房,这便一跃而起,跟牢中假扮赵谦来的鄢渡秋将蒙面人制服在地。
可惜,黑衣蒙面人受制之后当即咬毒自尽,自尽前奋力挥手,在宋铮手臂上留下一道不浅的刀痕。
“说了如何?让他们带着满心必死的恐惧出城吗?”温如珂垂眸低声,似有隐忍,却不能表露出痕,“赵谦来让人恨之入骨,可若是不将他押入京中,从他嘴里挖出些什么,后果才是真正无可预测的。”
宋铮虽时有鲁莽,可却也懂得利害得失的无奈痛苦,他微微侧目,看向温如珂瘦削的肩,也只有轻叹。
“侯子机灵,又有岳小将军随行,不会有什么事的。”
温如珂没应声,半晌,眯着眼瞧了瞧被云层层叠叠掩住光亮的太阳,忽而问道:“昨夜伤得如何?”
宋铮斜睨着温如珂递来的浅浅目光,当即捂住右臂故作夸张。
“因公受伤,大人有没有赔偿?”
温如珂哼了一声,气得一笑。
“你不是伤的左臂吗?”
肃王在广宁府衙门前立威一事一日之间便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诸允爅却像跟这事儿没甚么关系一般,送了岳无衣和囚车出城,便同另有安排的鄢渡秋分道,沿着跟常在城门附近卖些野菜野果的老乡问来的近路,悠哉悠哉地爬上了骆驼山。
骆驼山一侧山势和缓,另一侧险峻陡峭少有人烟。山脚是不知何时种下的果树,年头久了没人修剪枝桠,长得颇为野蛮。
诸允爅从缓坡上山,爬到接近山顶的高度转而向东,磕磕绊绊了快一炷香的时辰,这才远远瞧见一个被灌木丛勾住袄裙,低头解衣裳的清秀身影。
月白色的裙子绣着蓝色的压脚,压脚的绣花纠缠在带刺的灌木枝里。
杨不留不急不缓地放下背篓,弯腰不得其法,索性蹲坐在灌木旁边,心无旁骛地撇开勾着裙子的小刺,拍了拍手正要站起来,稍一回身,袖口又被勾得结实。
杨不留叹了口气,扭了扭酸涩的脖子,正瞧见直愣愣地望着她的锦衣公子,“你还真来了?”
诸允爅无奈一笑,扇柄指向她纠结的姿势。
“我要是不来,你岂不是要跟这灌木丛纠缠到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