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郊空旷,秋高气爽,风和日丽。
小王捕快一脸勤奋好学地背着一筐骸骨跟在杨不留身后。
“验骨须是晴朗的日子最佳,清水濯净尸骨,用麻绳串系,依序固定好各个部位骸骨的次第,用草席盛好。昨天入夜前我已经同肃王殿下挖好了这个地窖,长五尺,宽三尺,深两尺,以柴炭烧煅,地土发红为标准,除去火,拿两升好酒,五升酸醋泼洒其中,趁着热气上涌,将盛着骸骨的草席放进坑中,盖好草垫,蒸……大概一两个时辰,差不多烧红的地冷了即可。”
小王捕快似是对这验尸验骨之法兴味十足,抬着尸骨去往北郊荒地这一路唧唧喳喳问个不停,杨不留不大擅长引经据典的生动说教,便索性将《洗冤集录》中的记载八九不离十地背给他听,亦按照书中所言蒸骨入坑。
王苟大抵是当真对这验骨之事颇有兴趣,一板一眼地循着杨不留的吩咐教导,竟没出一点岔子。
王苟兴冲冲地拍了拍手,碎步跑至抱着木箱记写尸单的杨不留跟前,一屁股坐在地上,抻着脖子瞧向杨不留笔下方方正正的字,“杨姑娘,接下来,是要等着吗?”
“嗯……”杨不留轻应了一声,余光瞥见王苟明亮好奇的眼睛,略一思索,“识字吗?”
王苟当即激动得一拍大腿,“识!姑娘写得这些我都认得!写我也会,只不过……可能没姑娘写得这么好看……”
王苟挠头嘿嘿一乐,憨憨的模样把杨不留逗得也跟着乐,“我这字写得最多只能说还算工整,要说好看,还是肃王殿下的字最好看——那一会儿我验骨,你就跟着我写尸单,我说什么你便记什么,不确定的不知道的问我便可,日后你若是觉得有趣,便来义庄帮忙,我跟我师哥说一声。”
王苟一拍胸脯,“放心吧杨姑娘,交给我没问题——但我能不能问一下……”
杨不留一扬眉,示意他但说无妨。
王苟双臂环在胸前,皱巴着脸儿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
“这蒸骨之后,能验出什么来啊?”
“如果死者生前挨过打,可以查验出骨头上细微的伤痕,借此确认是否有其他致命伤的可能。”
王苟挠头不解,“直接看看不出来吗?”
“死者颈骨处的折损伤很明显,倒是可以直接看出来,但因为在河底泡得太久,其余伤痕的血纹血晕都很难看清,蒸骨之后借助红油伞罩尸骨检验,如果骨上有被打的地方,就会出现细微的红色纹路的痕迹离开红油伞对照日光,留有血晕便是生前造成的伤痕——如果痕迹明显,兴许还能确认大致的凶器。”
王苟整张脸拧巴着,酝酿了半晌,憋出一句话,“可是,这验了尸骨,既不能确认他的身份,也无从推断凶手是谁,总觉得……”
“总觉得仵作的所作所为实在用处不大是吗?”杨不留看着王苟被戳穿心思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尖,慢条斯理地说道,“但若是不验尸,即便找出真凶,亦可能找不到定罪的铁证。仵作并不能做到面面俱到,但却是断案最有力的支撑。就比如说现在这具骸骨,除了中毒,他颈骨处的断裂也很明显,也可能视作致命伤之一……但如果他身上并没有其他的折断伤的话,我们就需要根据颈骨的折断情况判断造成伤势的原因——倘若是一击毙命,你觉得凶手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练家子?”
“有可能……但目前为止只是猜测。”
王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日头照得有些晃人,王苟解开一直背在身上的小包袱,摸出两块小酥饼和一个水袋,怯怯地问了杨不留一声,似乎是怕她抢了他仅有的干粮,见她摆手,松了口气,兴高采烈地对着尸坑嚼个不停。
杨不留托腮打量着人称“苟子”的小王捕快。
这人一细打量起来还当真生了一副犬相,眸子明亮又澄澈,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冲劲儿。
如此回忆起来,侯子倒也算得上是“猴相”。倒非是尖嘴猴腮看着惹人生厌,而是眉目神情里透着一股机灵劲儿,若不是因着胆小了点儿,怕也是能凭着一张嘴说遍一方的。
苟子吧唧吧唧嘴,一口气灌了半壶水。
杨不留噗嗤便笑,“对着一具骸骨吃东西,你倒是坦然。不害怕?”
苟子抹了抹嘴,“怕什么?我又不像侯子……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杨不留身边儿的老爷们儿一个比一个胆子小,她倒是颇为欣赏王苟这种不怕鬼的精神,“你这胆子可确实比侯子大多了。早先他顶着侯叔的名来衙门做事,每次见我验尸都哆嗦。”
王苟晃了晃水壶,一只眼睛往里瞧了瞧,听见杨不留的话嘿嘿一笑,“那是肯定的……我记得小时候大概五六岁,我俩一起去闹鬼的废宅里偷果子,他刚听见那屋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吓得嗷嗷直哭。”
杨不留忽而觉得这事儿莫名的有些熟悉,“那你呢?没哭吗?”
“我可厉害着呢~”苟子略微嘚瑟的晃了晃脑袋,“我一听屋里有动静,立马捡了几颗石子往屋子里扔,结果那鬼啊神啊的都被吓唬得没了动静,然后我就带着侯子摘了几颗果子跑了。”
杨不留略一顿,眨了眨眼睛,“你说的废宅,该不会是城东的周府吧?”
“对对对,就是那儿,那宅子荒得离奇,听说是因为一家人吃了顿饭就都死了?好多人都跑那儿去想见识见识妖魔鬼怪什么的……”苟子越说越兴奋,“诶,杨姑娘,你怎么知道的?”
“周宅的惨剧是因着毒杀老鼠的砒霜被府上的小少爷拿到了,洒进了水缸里,越传越离谱而已。”
杨不留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
她能不知道吗,这小苟子扔进屋砸的厉鬼可不就是她杨不留吗……
她那时年幼犯错,一不小心把师父的人参苗刨折了,被杨謇追着到处跑,正好躲到周宅里,偷几个果子饱腹。刚休息没半柱香,她便听见有人进院的脚步声,以为是抓她回家的杨謇来修理她,急忙躲进屋中,一不小心闹出了点儿动静。
甫一听见屋外有人哭闹着说有鬼,未等杨不留出来解释,便被一堆小石子丢了个满头包,待到缓过神来,两个小豆子已经跑远了。
合着砸她的人是王苟。
“你俩年幼的时候闹鬼的废宅就那一座,我自然记得。”
王苟佩服得很,“杨姑娘你记性真好。”
杨不留轻轻弯起眼睛,但笑不语。
我不只记性好,我还记仇。
王苟傻乎乎笑了几声,忽而感慨了起来,“说起侯子……我前两天去看侯叔了,他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过人没什么精神,就是有点儿担心侯子,他从小到大也没出过远门——杨姑娘,你说这押送囚车进京,这些人走到哪儿了?也没个消息……”
杨不留这几日被接连出现的尸首纠缠不清,还当真没分神想过这事儿,“广宁府到应天府路途迢迢,官府和卫兵又是步行押送,即便昼夜兼程不眠不休也要二十日有余,到了京城若要传信,飞鸽也还得几日,没信儿反倒是证明这一路还算顺利。”
王苟皱起眉,犹豫半晌,偷偷勾了勾手,伏在杨不留耳边低语,“可是杨姑娘,你知道吗?临行那日我在衙门巡逻,听到温大人跟岳小将军说了一句,‘此行艰险,愈靠近应天府愈要谨慎小心,切莫大意’,你说,岳将军那么厉害的功夫都要谨慎小心,会不会遇上什么大麻烦啊?”
“长途押送历来容易多生变数,照例叮嘱而已,不必忧心。”
关于牵扯朝政之事,并不需要人尽皆知,人心惶惶,杨不留随意搪塞了一句,见苟子不打算继续纠结,便起身躲过,她眯着眼看了看日头,跑到坑边试了试坑土的温度,这便招手,“时间差不多了,把草席掀开吧。”
苟子这满满一壶水喝得尿急。他帮着杨不留捞起草席,便趁着她按序整理拼回骸骨的工夫,急切切地捂着小腹跑向树林里去。
“杨姑娘我去树林里……解个手——”
杨不留哼了一声表示知晓,忽而想起了什么,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
“树林里有狐狸,别走太深!”
“知道啦!”
答应得倒是爽快,可待到杨不留拼好骸骨,须有人帮忙记录,也没见着王苟从树林里跑出来。
即便是青天白日里,野兽亦是无情。杨不留念着别出什么岔子,急忙让站守在一旁的几位捕快分几位去树林子里找人。却未料到,这一行人刚扎进树林里,找没找到小王捕快且不说,惊呼声倒是响彻树林。
林中飞鸟惊起。
杨不留顾不得那么多,让一人留守看着骨头,拎起裙角和一柄小锄头便飞奔进了树林。
所幸并没撞见什么血肉横飞的与野兽搏斗的情景。杨不留寻到众人,又走近瞧见苟子并无大碍,这才顺着众人的视线抬眼上瞧,当即惊得一身冷汗。
枝桠横生怪长的树冠中间,竟有一女子长发披散,被丝线缠挂在其上,微风一起,拂起的发丝下,一张苍白得诡异僵硬的脸毫无生气地垂视着地面。
宛如一只等身的木偶,在即将被摧毁之前的谢幕表演。
杨不留直直地盯着木偶的脚踝。
脚踝上一朵宛如梅花的红胎印记凋零在发青的雪地上。
杨不留心里一抖。
“我好像……知道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