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义庄。
诸允爅抱起手臂,倚在门边瞧着杨不留专心致志在骸骨堆儿里挑骨头的后脑勺,有点儿哭笑不得。
曲尘家中老母不信官府,亦不信自己儿子有可能早在半年前便已化为冤魂,坚决不肯来义庄认尸——可在牢里呜嗷乱叫的宋之绪偏就死咬着他的这位旧友下落不明,一定要确认身份。两厢矛盾撞在一块儿,温如珂一肚子郁闷不解憋得头疼。
昨晚温如珂嘱托杨不留尽快确认运河河底的骸骨身份,杨不留答应得那叫一个爽快。诸允爅以为这位仵作姑娘有什么独具一格别出心裁的好办法,可以无须浪费口舌请那个脾气如同粪坑里石头的曲老夫人亲临义庄认尸,于是一大清早便兴冲冲地随她来到义庄,一问才得知,她是要把骨头背到曲尘家里去。
“她不愿意来我就到她家里去,总归绕不开这一堆骨头。”杨不留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兴奋劲儿,“我还没自己玩儿过滴血认亲呢。”
简单直接,诸允爅十分欣赏杨不留时不时偷摸彪悍耍流氓的小心思,凑过去,“玩儿滴血认亲难道对用哪块儿骨头还有讲究?”
杨不留转眼就把自己的话忘到脑后,转头一本正经地跟诸允爅强调,“怎么叫玩儿呢,人命关天呐。死者死后被灌了毒,身上的骸骨有不同程度的伤痕和青黑,未免判断有误,我得尽可能找一块儿干净的带过去。”
这骸骨在河底泡得都快糟了,杨不留挑来捡去就瞧着骨盆和头骨比较顺眼,两手掂量了一番,杨不留拿着手帕在天灵盖上抛光似的蹭了蹭,然后猛地在这颗圆润的头骨上一拍,“就它了。”
杨不留手劲儿不小,头骨被她拍得都快跳起来,她又抱起这颗头端详了一阵儿,忽而一挑眉,“别说,单看这脑袋,长得还挺好看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应当是个俊俏模样的公子。”
诸允爅眨眨眼,离近离远瞧了半天,“这……都这样了,还能看出来长得俊不俊俏呢?”
乱葬岗里刨坑的杨不留跟白骨交情匪浅。人有皮相,骨有骨相,有好看得万里挑一的皮囊,自然也有清秀可人儿的头骨。只不过愿意且能够欣赏一具白骨的人世上少有,觉得一颗头骨生得俊俏的寥寥无常。
杨不留没那个轮回到时间尽头瞧一瞧这个公子哥到底长得好不好看的本事,但骨相确实上乘。只不过诸允爅显然没能领会精神,以为仵作像是能开天眼似的,既能挫骨扒皮,也能还肉重造,可惜他慧根尚浅,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个名堂。
肃王殿下怕鬼一事直接导致了他在死尸的问题上惯常犯愣。杨不留开始逗他,“那当然,瞧瞧这眉骨颧骨,眼窝眼眶……”
诸允爅相当仔细地按照杨不留的指点端详了一阵,不解,“能看出来什么?”
杨不留眨眨眼,胡诌都不带磕巴的,“这多明显的浓眉大眼,双眼爆皮啊。”
诸允爅惊叹神奇,开始比照着头骨摸自己的脸,捏到鼻梁的时候一拍大腿,“他还是个高鼻梁!”
杨不留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背过身去倒腾木箱,碰得瓶瓶罐罐哗啦啦直响。
诸允爅深信不疑了片刻,余光瞥见杨不留弯成月牙儿的眼睛才“幡然醒悟”,稳准狠地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儿,以示惩戒。
饶是嘴上说得容易,俩人抱着一颗头骨就去了曲尘家,但他俩也没胆儿直接吓唬曲老夫人,毕竟老夫人身体不好,看见一只死耗子都要抖三抖,更何况就这么光秃秃的一颗头。
那就只能忽悠。
诸允爅对于官场,再不熟稔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甫敲开了曲家的门,诸允爅便又拿他之前在南城门糊弄鬼的那一套说辞添油加醋地糊弄曲老夫人,说他是应天府的富商之子,花钱买了个官儿,跟曲尘在京中一见如故,正巧来此地办事,听说曲兄家中只有老母亲一人,特来叨扰拜访,顺便送个果篮。
曲老夫人端的一副读书人家出身的清高模样,听见这位“宁肃公子”是花钱买来的官儿,略一蹙眉,面子上倒还算客气,心里却低看了他几分,连茶都不急着泡,只说水还是生的,得等它煮沸了才能尽待客之道。
杨不留垂眉耷眼地跟在诸允爅身后侧,尽职尽责地扮演了一个四六不懂仗势欺人的有钱人家的小丫鬟,咋咋呼呼地说曲老夫人怠慢了他家公子,被诸允爅呵斥了一声,赶到屋子外面。
曲老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太好看,诸允爅赶忙起身赔礼,“这丫头平时被我宠坏了,出门带着她她就当自己飞上枝头了,还望曲老夫人见谅。”
曲老夫人拿着手帕掩着嘴,轻轻地咳了两声,“无妨,小丫头以后多管教便是了。宁大人是在何处高就,我怎么没见尘儿在信中提起过大人的名讳?”
诸允爅惭愧一叹,“嗨,我只是布政使司里一名小小的参议,跟曲兄也不过是在赶考时有过几面之缘,觉得投机,平日里哪儿见得到呢……”
“宁大人太谦虚了,犬子只不过是肃王府一名小小的上骑都尉,文武各有所长,宁大人虽是买来的官职,但看您的谈吐……想必日后,还要劳烦您多多提携。”
诸允爅一时怔愣。
他怎么又平白无故多了个兵?
且不说他的镇虎军从不接手京城武试出来的少爷兵,就连府中的家将护卫都是他东海北境一手带出来的……这正四品的军衔,根本不可能有他不认识的。
看来这个曲尘的本事也就糊弄糊弄家里的老娘亲了。
诸允爅面色如常,“能在肃王殿下手底下任职,曲兄当真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
曲老夫人一叹,“是啊,也不枉费我家老爷离世前的嘱托了。”
诸允爅眸色一闪。
“还望老夫人节哀,我只是未曾听曲兄提起过……如有冒犯……”
曲老夫人挥挥手,“无妨无妨,我曲家家道中落之时对尘儿打击太大,他不曾提过,怪不得宁大人。”
一席长谈这便得知,曲尘家五六年前也算是大户人家,行商入仕人才辈出,可因京中近亲渎职被查处,从商也一落千丈,短短一年之内家道中落,就连曲尘定好的亲事都被推拒反悔。曲家老爷悔恨离世,曲老夫人心气高,变卖了家产,换成一座小小院落,余下的钱,全供了儿子读书习武。
凄凉时受尽了世人的白眼讽刺,这娘俩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忿于这个世道。如今好不容易儿子熬出了头,老太太自然谁的话都不信,搜查更是以死相逼,没半点儿可能。
曲老夫人倒了一肚子苦水,说得自己口干舌燥,总算想起泡茶待客一事。她出了门,见杨不留背着挺大一个箱子在太阳底下打晃,方才那点儿尖酸刻薄的心思也就都散了去,直招呼她进屋歇歇。
诸允爅抻着脖子瞧向曲老夫人的背影,赶忙搭手扶了杨不留一把,“怎么样,发现什么没有?”
“曲老夫人应当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中吃穿用度都是一个人。原先曲尘住的屋子上了锁,我溜进去看了一下,确实许久没有住人的痕迹。我还在老夫人的卧房里发现了一个专门存放曲尘书信的盒子。可惜没有能比对笔迹的东西。”
“笔迹能够模仿,这些线索只能证明曲老夫人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诸允爅眺着泡茶泡得极为讲究的曲老夫人的背影,“要不要找个茬儿,弄点儿她的血?”
“滴血认亲不是随便儿弄点儿血就能成功的。”杨不留无奈一笑,“不过这会儿也用不上了,这具骸骨不是曲尘的。”
诸允爅对于验骨权威人士的判断没有丝毫怀疑,但眼神儿里还是写满了不明所以难以置信。
“方才你们闲聊,我也听了不少。”杨不留拍拍木箱盖,“这具骸骨根据查验实属一人,他的骸骨脚趾外翻严重,习武都是难上加难,更何况是老夫人口中的,健步如飞,武艺超绝,日后定能大有建树——当然,老夫人可能对于儿子的评价稍稍高了一些,但也足以证明,曲尘会武功,而且不仅仅是三脚猫的功夫。”
诸允爅咋舌,“如果说死的这个不是曲尘……那失踪了还假冒我手底下部将的曲尘,问题就大了。”
这厢骸骨身份再入迷雾之中,那厢前去李府拜访李云间的温如珂和宋铮也吃了闭门羹。
温如珂和宋铮俩人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敲开李府大门的时候府上的管家才刚起,眼角被眼屎糊得揉都揉不开,等看清知府大人的脸之后噗通跪地“哐哐”磕头,老老实实地把李府老爷夫人少爷少夫人都不在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清。
“李家老爷夫人刚入夏的时候就去南边探望亲戚去了,听说最早也要年底回来。爹娘不在家,李少爷没事儿找事儿去风月场快活,少夫人一再忍让不成,夫妻二人闹了矛盾,少夫人就跑到城外的山庄小住去了。这临近仲秋,李少爷时不时地往那儿跑,昨天还带着东西驾车去了山庄,说要在那儿过节,约莫仲秋之后带着夫人一起回来。”
宋铮囫囵几口解决了一早被温如珂催得没吃成的早饭,转身开始监督喝粥比咽刀片还费劲的知府大人吃饭,嘴里还不消停,“李府里有个据说是伺候少夫人的小丫鬟,说起他们家女强男弱的少爷少夫人说得眉飞色舞的,被老管家好一通骂。”
温如珂艰难地噎下一块咸菜疙瘩,看着好整以暇的诸允爅,无果,转头寻求杨不留的帮助。杨不留心眼儿好,从木箱里头骨旁边翻出银针盒,在书桌旁还未燃尽的烛火上燎了一根熬煮过的崭新的银针,捞起傻眼的温如珂的手,帮他针四缝挤水放血。
一般这招儿都是拿来对付吃不下饭的小孩子,但对大人也管用。
温如珂后知后觉地喊疼,塞了两汤匙粥发现竟然能咂吧出米香,不由得恭维了几句,转头继续纠结在李云间这个问题上。
“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去拜访一下这个李云间,问问他是否知道云思姑娘失踪一事,只不过……”
温如珂揉了揉熬夜熬成兔子的眼睛,唉声叹气了起来。
“临近仲秋,小偷小摸都蠢蠢欲动。前些日子四处巡查断了他们生路,如今一股脑的全都‘死灰复燃’了,我这手底下人手不够,也没什么信得过能力强的人……”
温如珂说着说着就把眼神儿飘到诸允爅身上,“不知殿下……”
诸允爅一猜这小子就是给自己挖坑。他若是答应去拜访李云间,那自不必说,若是不答应,那废话可就没完没了了,保不齐还要把广宁府衙一众事务交托给他,乱七八糟的想想就头疼。
诸允爅抬手,让他甭演戏,“周旋套话的事儿我熟,我替你去会会这个李云间。”
温如珂知道诸允爅反正也是无事,不会当真跟他计较,但踏出城门变数太多,温如珂还是得考虑肃王殿下出行的安全事宜,“李家那个山庄得出城,殿下把宋铮带着。”
诸允爅很直接的回绝,“宋捕头还是留着给你壮胆儿用吧,我带着他太累赘。”
温如珂略一思索,“那就让鄢大哥派人跟着。”
诸允爅耸肩,“将军府置办军需草药的队伍今儿一大早出了北城门,军需事大,我让尉迟副将把那几个身手好的调走护送去了。至于现在这几个晃来晃去的……那也要看他们跟不跟得上。”
话正说着,诸允爅猝不及防地转向呆坐着的杨不留。
“不留,你会骑马吗?”
杨不留不知道走神儿走到哪儿去了,稀里糊涂先应了一声,“疾行赶路应当不成问题。”
温如珂对于诸允爅恨不得把杨不留揣兜里的流氓行径十分不齿,他一撇嘴,“别告诉我你想带着杨姑娘……”
诸允爅一挑眉,琢磨着报复一下他给自己挖坑的事儿,“知我者,铁蛋也。”
屋子里一时寂静,随着宋铮放屁一般“噗嗤嗤”的笑声,温如珂气得眼睛冒火,就差摔筷子了。
“你你你!不是说了不叫这个名吗?!”
杨不留回神安慰他,瞪着眼睛说瞎话,“大俗即大雅,大人的名字挺别致的……”
诸允爅附和,“就是,我师娘起的,你怎么还有意见啊?”
温如珂的字来源颇深。他自幼体弱多病,有一次病得气若游丝,他娘日夜以泪洗面也不见回转,病急乱投医,听来贱名好养活一说,不顾家里那个老学究的反对,坚决给温如珂的小字定成了铁蛋。这字一落定,也不知是名字当真管用,还是之前咽下的药劲儿终于涌了上来,总归病是好了,小字也就坐实了。
温夫人这一时冲动直接导致温家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字差得天壤之别,令人惊叹。
温家大公子,名如玦,字暮白;温家二公子,名如珂,字铁蛋。
这个字号不好招摇,是以京中人士都不知道温如珂字是什么,人人皆称二公子。
二公子万万没想到,时隔多年又被提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既不能以下犯上,又不能欺负姑娘,温如珂只能对着幸灾乐祸笑声奇异的宋铮拳打脚踢,打得宋铮旧伤未好又添新的,疼得直搓胳膊。
然后诸允爅瞧着温如珂这火灭得差不多了,非常精准地又扔了一把柴。
“不闹了。铁蛋,找人备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