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安县穷乡僻壤,独独山上的几眼温泉金贵值钱。云间山庄就这么不偏不倚地把星月阁建在这几眼温泉旁边,李大善人这肚子里的算盘怕是打了不止一遍。
肃王殿下极其热衷于在难以分辨好恶、意图模糊不清的人面前扮演一副纨绔昏庸的样子。到了星月阁,他便大摇大摆地挑了间三门三室、外引温泉、装潢富丽的房间,摆出恣意享乐的架势。
丑时已过,肃王殿下所住房间的客堂虽已落下灯火,可隐隐仍能在紧闭的房门缝隙中瞥见暗间门上映着淡而闪烁的烛光。
山庄闹鬼闹得乌烟瘴气,但凡是个稍微警惕之人都会探探虚实,可肃王殿下和他身边的姑娘却没半点儿动静……
李云间正欲敲门的手腕悬而未落,停顿一瞬,转身在大堂的柜台前叩醒了打瞌睡的丫鬟。
小丫鬟平时只待在星月阁,私苑都少去,难得见李云间一面,登时惊慌无措,俯首作揖,“少……少爷……”
李云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几乎快把小丫鬟吓得哭出来,缓缓开口,“芳儿……是吧?”
原来是在回想她的名字——芳儿松了口气,微微带上了一丁点儿被少爷记在心里的庆幸,“是,少爷,不知少爷有何吩咐?”
李云间指尖在柜台上又叩了两下,“让厨房备一道八宝羹,一会儿我亲自给肃王殿下送过去。”
芳儿应声,没敢问为什么,到厨房跑了一遭回来,见李云间还站在那儿,便又问,“少爷可还有其他吩咐?”
李云间神色木讷地看向她,微微扯起唇角,“今晚是你在这大堂当值?”
芳儿点点头,“正是。”
李云间垂眸,状似无意,“肃王殿下和杨姑娘都是什么时候来星月阁休息的?”
芳儿有一说一,不想其他,“肃王殿下早早就回来休息了,那时候我刚下来当值。杨姑娘晚了些,听她说是帮着少夫人整理遗容来着,还是我给她指的楼上房间。”
李云间眼眸微动,“嗯……他们回来之后有没有要过什么东西?一直待在屋子里吗?有没有再出过门?”
因着莲池溺死了人,星月阁今夜留宿的香客屈指可数,进出的身影会很明显。
芳儿略略思索,“杨姑娘一回来就让我们送过一桶热水,后来十六上楼去问杨姑娘需不需要添茶水,但屋子里的烛火灭了,轻唤了几声杨姑娘也没应,十六便觉得她是睡了。肃王殿下的屋子倒是一直亮着灯,我们这儿只能瞥见堂屋的窗,见殿下一直在看书,也就没打扰……哦对了,后来,不到子时的时候,肃王殿下说是睡不着,想试试内室里面那个石砌的温泉,让我们送了两套可以替换的里衣和浴袍……但没让我们进去,只放在了堂屋门口。”
李云间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两套?”
这个字眼似乎是勾起了芳儿所见所闻的什么回忆,小丫鬟支支吾吾了半晌,脸蛋儿登时染上一抹绯红的春色,“奴婢发现……杨姑娘似乎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肃王殿下这儿,门一合上,便听见杨姑娘小声抱怨,说什么只要一套就好,免得被人发现……”
小丫鬟只凭只言片语便肖想出温泉幽会的柔香场面,说完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起来,偷偷摸了摸发烫的脸,丝毫没注意到李云间眼睛里转瞬消失的不屑。
诸允爅侧耳伏在内间的门上,撕碎了方才佯装读书,立在烛火前投影的纸片人,听见自堂屋慢悠悠飘到他耳边的三响叩门。
顶着担心惊扰殿下的名义,猫挠似的,有气无力。等敲了几轮屋里没人应,八成还要再戴上一顶担心肃王殿下出事,不得已闯进门的高帽子。
李云间那一双眼里盛满了诡计多疑,不唱一出好戏,他不会信——灵堂之中亲眼所见封棺之人众多,李云间暂时还未起疑,可若是他察觉诸允爅和杨不留有动手脚的时机,保不齐他会不会脑子发热撬开棺材板一探究竟。
他若无鬼最好,有鬼定会狡辩,打草惊蛇,麻烦得很。
诸允爅冷哼了一声,转头比划着让在莲池里泡成落汤鸡,又到灵堂假扮落水女鬼的杨不留先裹紧提前要来的两套里衣下到温泉里。他自己轻手轻脚地甩开浴袍,只着松散的里衣,也跟着下了水。
杨不留十分坦然地由着被温热的泉水打湿的薄衣贴在腰线上,趴在岸边伸手捞来摆得远了些的外衣。
诸允爅眼神一晃,猝不及防地在温泉池底滑了一下,险些直接四仰八叉地摔进水里。
他惶乱地撇开视线,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再一转头时杨不留已经老老实实地裹着好几层衣裳藏在水里,顶着一张湿漉漉的脸,莫名其妙地瞧着他毛猴似的左挠一下右抓一把,抿着嘴唇犹豫了一瞬,“殿下怎么了?你是哪儿痒痒吗?”
诸允爅被她这句话憋得一口气差点儿上不来,无赖的自尊心作祟,他眼睛一转,头发一抹,地痞流氓似的,故作不怀好意地搓了搓掌心,“你说……这儿就你跟我两个人,孤男寡女,大半夜的泡在一个温泉池里,你就不怕……”
杨不留淡定地摇了摇头,两个字儿给他噎回去,“不怕。”
诸允爅总觉得这姑娘似乎对他这么个健全的男人有什么不健全的误解——若这种想法只对他一人,那是幸甚,可若是对所有不怀好意的男人她都这般坦率不设防,怕是要吃亏。
肃王殿下霎时油然而生出一种给这姑娘培养培养危机意识的使命感。他踏着温泉水欺身撑到杨不留身前,未等开口,只觉得小腹一凉,他蓦地头皮一麻,半跪在她跟前,不敢造次了。
一把断骨削肉的剖尸刀正寒涔涔地抵在他腰腹的位置——哪怕隔着水中的薄衣,寒凉的触感也分外明显。
杨不留非常愉快地笑起来,“殿下这会儿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不敢有。
诸允爅吞咽了一下,开始怀疑杨不留是不是在他提出假意私会,借以撇清李云间猜忌时,就动了拿刀剐了他的心思。
堂屋外又隐隐传来三声叩门声响,这次还合着低声的呼喊。
秋夜凉,又刚下了骤雨,温热的泉水引到房间时已经散了大半的热气。杨不留从莲花池的凉水里捞出来就晾在凉风凉雨里,这会儿即便泡进温水,身子也抖得像筛糠,几乎从骨子里往外冒凉气。她竖起耳朵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真的不用去开门吗?”
“温泉池在整间屋子的最里侧,跟堂屋的大门隔了两道墙,如果这会儿正忙着……私会,他这个力度的敲门声,在这儿根本听不见。”诸允爅微微蹙眉,看着杨不留泡了半天热水还是惨白的嘴唇,忍不住抬手,拨开黏在她脸侧湿凉的鬓发,“那莲花池我就不该让你跳下去……浑身湿着跑来跑去,还从水里捞出来去装女鬼……别再夜里闹了病。”
“不会的,我心里有数。”杨不留大方地笑了笑,“况且,这不是没找到能够探明池水深度的长木杆么……再说了,我跟少夫人身量差不多,直接下去试一试比较快。倘若我要是被什么水草水鬼的抓住,殿下在回廊上还能把我拉上去。要是殿下亲自下水,若是被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缠住了脚,我可拉不动你。万一真有水鬼什么的呢?”
诸允爅失笑,“费这么大劲就为了得出一个莲花池淹不死人的结论?”
杨不留缓缓摇了摇头,“不止……少夫人落水之处,池水虽然没到脖子上面,但池底是石砖砌的,淤泥和水草很少,即便是慌乱沉底也不至于拉不上来。那么如果烟儿没有说谎,另外一位在现场的李云间很有可能不是在拉少夫人,而是握着她的手,借力往下推。而烟儿如果离得稍远,根本无从分辨李云间是在向上用力还是向下使劲儿。”
堂屋外又是三声叩门声,这次力度稍大了些,耳力若好,足以听得分明。
诸允爅猜这李云间八成是要破门而入了。他靠得离杨不留近了些,腰腹上却没有再搭上任何让他头皮发麻的刃器。他伸手抓起被杨不留提前摆在池边的衣袍,准备一会儿蒙盖到她身上去。
虽说是要闹出什么不清不白的关系让这个莫名多疑猜忌的李云间放松警惕,可他总不好当真让一个姑娘家毫无顾忌。
诸允爅周身温热的气息霎时将杨不留缠裹得难以呼吸。
她垂着视线,看着诸允爅身上的伤疤深深浅浅,张了张嘴,没吭声。明明之前旧伤复发时也仔细检查过,可如今隔了水雾沾了水汽,似乎多了些许别样的触目惊心。
若不是亲历过战事,谁能想到在这样惯常端方有礼,时而插科打诨的清俊面皮底下,会是这样一具伤口重叠剧痛到麻木的身体。
杨不留没来由地郁结,抬眼偷偷瞧向诸允爅,强忍着把哽在喉咙的滞涩咽了下去。
诸允爅正全神贯注着试图演一出好戏。他听见堂屋的门“砰”地迸开,兀自哼声一笑,悄悄低头,几乎贴在杨不留耳侧,轻声道,“一会儿委屈你一下。”
杨不留一时懵懂,一个“啊?”字尚在口中,只觉得诸允爅在她手背上狠狠捏了一把,内室门被猛地摔开,她正好“嗷”地喊了一声,紧接着便被诸允爅拿衣袍从头捂住,蚕蛹似的裹在衣服中。
被人撞见秘事的戏码演得十足。
杨不留在水里捂着手背吃疼乱动,膝盖正好磕在诸允爅腿骨上,疼得他也闷哼了一声,气急败坏地从水池里跳起来,指着李云间的鼻子开始怒斥。
“你好大的胆子!本王的房间是你能乱闯的吗?!滚!滚出去!”
斥退了李云间一行人,诸允爅透过尚未紧闭的门缝,瞄见李云间神色诡异地朝着房门瞥了一眼,似笑非笑地动了动唇角,甩手离去。
诸允爅合紧房门,走回温泉池边怔了片刻,垂眸看向躲在氤氲的水汽里的杨不留,看着她不知何时从远处的池边游到了门口,黑色的长发如藻般在水中弥漫。
杨不留朝他伸手。
诸允爅鬼使神差地半跪在池边,瞧着那只搭在他掌心,湿润,微凉,被他掐出了红痕,纤长的手……
思绪未及飘远,下一瞬,诸允爅却差点儿被杨不留揪着胳膊,失了平衡,倒栽进温泉池里。
诸允爅脱口而出,“——你怎么这么沉!”
“穿这么多衣服你试试,泡了水之后跟秤砣似的。”
杨不留满不在乎,从水里出来的踏实感让她松了口气,就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吸足了水,坠得她寸步难行。
杨不留现在裹得跟个粽子差不多,别说曼妙的身姿,连腰都没有——可诸允爅一双眼睛还是不知道往那儿放,退了几步站在桌边,胡乱地倒了杯茶给自己降燥,面无表情地哑声道,“我……我一会儿去……”
杨不留对他的惶乱视而不见,“李云间和少夫人住的房间。”
诸允爅一愣,“嗯……对。呃……”
他点了点头,然后又忘词了。
杨不留一皱眉,向前迈了一步,压低声音提醒道,“小心,这个李云间……”
诸允爅沉默良久,总算回过神来,懵懂的眸子里重新敛起一道灵光。他闪身到杨不留视线不及的墙后,迅速更衣,不自在地为着自己的失礼咳了一声,“假的。我知道,你放心。”
诸允爅绕到温泉池旁,纵身一跃抠住角落的气窗,半悬其上,灵巧地钻到屋外,片刻之后,露了半张脸出来。
“不留你……好好休息,不要给其他人开门。”
杨不留弯起眼睛挥了挥拿着剖刀的手,直等诸允爅彻底没了身影,才缓缓绵长地叹了口气。
翌日一早,宋铮收到传信,马不停蹄地带着李府管家浩浩荡荡一行人赶至云间山庄。李府老管家都快颠散了架,一行车马还未停稳,便听得山庄传下来消息,说那位惨死于水中的少夫人已然玉殒,在火焰中化为白骨归西。
李府管家伏在李云间脚边哭嚎了几声,带着同样被车马疾行颠得脸色惨白的堪舆先生作法接灵。
直至日头升到头顶,接灵的队伍方才缓缓启程。
行至半路,因着要迎合堪舆先生算出来的合适时辰,送少夫人入土为安,接灵队伍午时停驻暂缓。李管家脚下虚浮,一路从队首小跑到队伍尽头,呼哧带喘着恭敬地捧着一包炊饼肉干和水壶,再三劝着肃王殿下和杨姑娘收下这粗糙的吃食,这才抽空在他俩身边儿瞧了几遭,“诶,宋捕头哪儿去了?”
诸允爅在北境时吃过肉干,干巴得他无数次怀疑自己年纪轻轻牙口就有问题。他抓着肉干,嚼得腮帮子疼,面不改色的胡说八道,“宋捕头早上在山庄偷吃,吃坏肚子,估计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李管家费心了,咱们不用管他。别耽误了少夫人入土的时辰。”
无人所见,岔路向西,雁归一骑扬尘,转瞬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