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夏末入秋时的灾祸骇人,又许是接连的几桩要案惊心,谁人都想在盼了许久的仲秋夜讨个阖家团圆无灾无祸的好彩头,夜刚落下,街市上的花灯竟好比上元节时的盛景,绚烂缤纷,俏皮得紧。
街上花灯方亮了一盏,言归宁便动作熟稔地往椅子里一歪,嚷着称醉了。
言归宁醉酒的时候浑身上下一股子文人骚客要风流不风流的劲儿。平日里说话跟炮仗似的毛病也没了,慢条斯理眉眼带笑,水光潋滟的一双眸子搭在喝酒喝得脸快成猴屁股的桃夭身上,像是一招手便能勾了她的魂儿。
桃夭被言归宁看得浑身发毛,冲到后院去找正帮忙收拾东西的杨不留,扯着她告状,“言先生耍流氓了!”
杨不留先怔,被桃夭拉回到堂中,这才看见言归宁身边儿不知何时已然空了的酒壶和一个小酒坛。她压抑的叹了口气,拍了拍桃夭的手。
“没事儿,他喝多了,看头猪都是这个表情。”
桃夭点点头,隐约觉得哪儿不对,但是酒喝太多脑子想不清楚,被白露憋着笑送到楼上看月亮去了。
桃夭没了踪影,言归宁便开始盯着宋铮瞧,宋铮知道他有着毛病,但是这么多年也没能习惯得了,被他盯得实在头皮发麻,转身去找跳台阶玩儿的宋来音求救。言归宁也不执着,轻飘飘地把黏在他身上的眼神扯下来,又打上了诸允爅的主意。
白露从楼上下来便瞧见言归宁跟肃王殿下眉来眼去的美妙场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没想到,言先生倒是挺有潜质的。”
董夜凉正不明所以着,“什么潜质?”
白露不知不讳,“当头牌的潜质呗……”
董夜凉闻言皱眉,当即在她背后拍了一下,嘘声让她莫要多嘴。
杨不留听了倒没什么,就是觉得哭笑不得,末了重重地长叹一口气,打算把言归宁扛回家。
谁知看着醉得像一滩泥的言归宁竟然一个鲤鱼打挺似的从椅子里蹿起来,挂在一旁手足无措的温如珂身上,势不配合。
杨不留伸手拉他,他便躲,勒着温如珂转了几圈方才停下,原本还混沌得微微耷拉着眼皮,背对着杨不留时却神色骤变,忽而眸色清凌沉重地看向诸允爅。
他的眼神里似乎带着审度,又似乎含着某种嘱托,可却只是转瞬便消失不见。
诸允爅觉得莫名其妙——他席间滴酒未沾,应当不会看走眼,言归宁这有意无意的一瞥跟平时他睨着他的神情大相径庭,竟让他觉得略微有些……心酸。
言归宁当年也风里来雨里去过,他若是想闹,杨不留根本逮不住他。跑了几个来回他还没喘大气,温如珂先被他勒得翻了白眼儿。杨不留怕他真把知府大人勒死,只能妥协,这便拜托温如珂和宋铮,送言归宁回去醒醉。
几人这便在涵翠楼的金字招牌底下挥手暂别。
宋铮怀里抱着酣睡得打起小奶呼的宋来音。小丫头生来头一次跟他爹出门赴宴,兴奋得在涵翠楼里楼上楼下乱跑,累得眼睛睁不开了方才扑到宋铮怀里,歪头就着。这会儿结实耐用的苦力腾不开手,言归宁又扒着温如珂不松开,末了只能是虚弱的知府大人扛着这么个“醉鬼”往东街拖着走,细伶伶的柴火杆儿都快被压成两段。
宋铮看着温如珂艰难的步伐有点儿想笑,但又觉得他努力的样子有点儿可怜,“大人……你能行吗?这老家伙看着比你墩实不少呢……”
宋铮仗着言归宁这会儿耷拉着脑袋歪在温如珂背上,说话没个把门儿的。言归宁却“噌”地抬起头,自然连贯的朝着宋铮脸上糊了一巴掌——宋捕头敏捷躲过,却被灌进鼻子里的酒味儿呛得一咳嗽,“嚯……这是浑身上下在酒缸里泡了一遭是吧,一壶加一坛他是怎么喝成这个死德行的?我记着早些年跟我师父拼酒,几坛下来也没这样啊……喝垮了吧……”
言归宁眯眼一笑,酒里酒气的又糊了他一巴掌。
勉强扛着言归宁的火柴杆儿一听宋铮嘴欠,气得快骂娘,“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他一动我更撑不住了!再说话扣你月钱!”
事关庸俗的工钱,宋铮当即闭嘴,幸灾乐祸地退了几步,跟在俩人身后侧。
温如珂吃力的把言归宁往肩上扯了一把,感觉自己像是扛了个大个儿的铁秤砣。
“你不是喝得都是水吗……这身上的酒气哪儿来的?”温如珂匀了口气,没什么劲儿的哼唧,忽而觉出后背上从外衣浸到里衣的湿气,一时不知该作何评价,“……你该不会把酒都洒在衣服上了吧?”
言归宁以假乱真地扮演了一个从耍赖撩闲到要以地为床以天为被的醉鬼,他勾着温如珂自己还要吃劲儿,折腾了一身的薄汗,衣裳又热又凉地贴在他身上,难受得很。他毫无征兆的一歪,顺势便要躺到地上——若不是温如珂知道他是假装,八成还真以为他醉得要席地而卧,就此睡下。
温如珂回头望了望,拽着他的胳膊使劲儿,实在拖不动,索性也一屁股坐下,“不留跟着肃王殿下走了……还演啊?”
言归宁听见温如珂直呼他徒弟的名字心里不爽得很,眯缝着眼睛瞥着他,半晌才偷偷回头打量了一眼——见巷口当真没了人影,便滚了半圈儿从地上站起来,抖了抖湿乎乎的袖口,顺带手地帮着温如珂整理了一番一路上被他拖拽得凌乱不堪的衣裳。
溜神儿替闺女买了个小兔子灯回来的宋铮瞧着转眼间无半分醉态的言归宁目瞪口呆。
言归宁在腰间摸了一下,神色一顿,低头四处寻了寻,末了捻起掉在地上的小瓶子揣好,没好气儿道,“看什么?敢多嘴小心我揍你。”
言归宁的言语恐吓一般都是白纸无字,说完便过去了。但揍宋铮这个皮小子从来都是言出必行——宋铮一哆嗦,应下了。
温如珂眼睛还搭在言归宁揣药瓶的位置,略有顾忌道,“那……我们还用送您去药铺吗?”
言归宁抬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把他那双眸子勾起来,轻松道,“不用,你们该回去回去,来音睡得一塌糊涂的,好不容易身子好了点儿,别着凉又犯了。”
似是为了应和言归宁的话,宋来音正好小小的奶呼了一声。
言归宁神色柔和了一瞬,温如珂却还是万般愁绪在心头似的,看着他衣服上的酒痕泥污,忍不住多问,“那你……”
言归宁并不在意,只是拍了拍温如珂硌手的肩膀,“我说了,挺得住。趁我还愿意好好说话,回去吧。”
月夜闹市如织。
杨不留闷不做声地背着装满了香囊的小木箱,快步走到预先打过招呼的小摊位上,摆好要叫卖的香囊,却不吱声,闷得像只没开过口的葫芦一样。
诸允爅不急不躁的跟在她身后,不多话,只是在她一不留神踩到断裂的青石板时,伸手扶了她一把。
“心不在焉。”诸允爅一针见血,几乎是捞着杨不留把她晃晃悠悠的摆正,“你看出来言先生是在装醉,为何不说?”
杨不留仍旧一声不吭,只是定定的看着他,黑漆白玉的一双眸子里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却又似乎万般痛苦都揉碎在其中。
好歹是个仵作,酒味和酒气杨不留还是分得清的。
两旁的小商贩看着这两个相视得仿佛时间停驻的年轻男女窃窃私语个不停。诸允爅担心杨不留心里忌讳,扭头不再强求,杨不留却毫无预兆的心慌了片刻,直等诸允爅觉察她气息不稳急忙回头,方才能叹出一口气来。
她低声道,“他大抵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又何必拆穿呢。”
杨不留知道,言归宁肯来赴董夜凉的邀约,多半是因着感念。
这三年来逢年过节,药铺里从不讲究欢笑热闹。杨不留没他爹那个能逗笑言归宁的本事,两人与其相顾无言,倒不如按着寻常日子来过,正常作息,鲜少出门,把漫天的烟花灯火隔在被子外,再把无法割舍的伤感怀念闷在被子里。
杨不留曾在两年前的仲秋夜跟浑浑噩噩的言归宁谈过一次。
那时候杨不留每天逼着自己咬着牙从街头巷尾往来走去,不知多少人戳着杨不留的脊梁骨,莫须有地说她是天煞孤星,害人害己——言归宁混沌终日竟能想起关切他这个风中飘零的徒弟,把自己凄风苦雨的伤疤剖开给她,让她安心。
杨不留也是那时才知道,她只这个不着四六的师父究竟为何会在她爹枉死那天直挺挺地摔倒在地,哭到再也哭不出。
言归宁是因着全家被灭门之后方才四处混迹的,心里的仇恨曾经快把他压得支离破碎,直到他遇见杨謇,直到这个成天在他眼前傻乐的人威胁着他留在广宁。
杨不留隐约记得夜半时,言归宁不止一次拎着酒壶,没个正形地晃到后院摆放牌位的小屋里喝酒,一坐便是天明。
如今即便不能喝酒,一个人在那屋子里静静心喝喝茶也是好的。
杨不留怎么忍心剥夺他这丁点儿可怜的酸楚和自尊。
街上姑娘追月谈笑,公子书生执扇翩翩。
杨不留寒冰似的把自己冻在香囊摊子的角落。诸允爅便由着她慢慢平静,只在她头顶轻轻拍了一下,转身瞄着一旁的小摊贩,有模有样地学着吆喝叫卖。
风流倜傥的人儿摆在那儿便是引人注目的。先是有几个姑娘轻声细语地围过来瞧看,诸允爅这会儿又显摆出了他那阵儿惹闹杨不留的劲儿,只不过这会儿站在轻声笑语的良家姑娘中间,诸允爅没再像一头撞在杨不留这堵无比正直的东墙跟前一般,游刃有余得很,三言两语卖出两枚香囊,抬手把银子抛给杨不留,算是开了张。
杨不留身上的冰化了一半儿。
以往诸允爅闹她的时候,她只是觉得肃王殿下是位百花丛中过,风流不下流的闲散王爷。这会儿跳脱在外,她才恍然觉出她原本忽略的亲近里竟是带着点儿难以言说的暧昧的。
可转眼又瞧他在姑娘堆儿里混得风生水起……果不其然,他还当真是位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王爷。
诸允爅信手拈来几句闷骚又招摇的诗搪塞着委婉问询他是否可以再见的姑娘,围观者便略带深意的哄笑,心甘情愿的挑了个香囊离去。
送走客人,诸允爅便回身朝着杨不留投来寻求赞赏的一瞥。
杨不留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夸诸允爅经营有方,还是暗骂他脸皮太厚。
也不知哪个大户人家从何处商路买了烟火,最后一枚香囊的粗糙针脚正巧被夜空突然炸开的光亮照了个一清二楚,亏着你姑娘满心都被夜空里绚烂的烟花勾着,匆匆付了钱便被同行的小丫头拽住手臂,迎着烟花的方向跑走了。
诸允爅逆着一瞬璀璨的夜幕看向杨不留。星光和烟花盛在她宛如深潭的眸子里,多看一眼都会跌落沉溺。
现在这一汪深潭正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
诸允爅眼神儿忽而就飘忽了起来,像是个含羞带臊的小媳妇儿。
杨不留没搞明白他娇羞个什么劲,一头雾水地招了招手,让这个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耽误她看烟花的肃王殿下老实坐下。
但心里正荡漾着的诸允爅是当真坐不住。
杨不留自打易容案之后便没去过义庄,身上的苦药味儿褪得一干二净,只余下清清凉凉的回甘,方才在涵翠楼浅酌了几杯,浅浅淡淡的沁了几分酒香……诸允爅沾着这味儿心里就像被幼猫挠了似的,痒而无解。
杨不留见他还在原不动,索性挪了一块砖头坐,又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一枚小小的荷包,拍了拍石砖又勾了勾手指,总算是把这个碍事的傻大个儿引到她旁边。
诸允爅原以为这荷包是杨不留买来做香囊剩下的,可捧在手里捏了两下,竟被一根儿潜藏了不知许久的绣花针戳了指头——诸允爅被扎得一愣,这才低头仔细瞧了瞧荷包上没比他高明多少的针脚,“你你你……你绣的?”
“我我我……我绣的。”杨不留学舌逗他,“虽然实在是不怎么好看……不过我看殿下好像真的挺想要的,所以就绣了一个。哦对了,单送这么个丑荷包感觉怪怪的,我还跟孔先生……就是星桥的小师叔讨了一张平安符。你看看……”
“……”
肃王殿下只打开荷包匆匆瞄了一眼这张十分眼熟的符文便又重新叠整收好,继续端赏这个荷包。
诸允爅有点儿得意忘形。毕竟曾为青梅竹马的张永言也不过是收到一个买来充数的香囊,可他这个却是杨不留亲手绣的荷包……虽然上面这个鸟不鸟鸭不鸭的单只的鸳鸯实在是不敢恭维,但总归是有心的。
诸允爅跟着荷包上的小动物大眼瞪小眼了半晌,忍不住问,“你绣鸳鸯,为何不绣一双?”
杨不留甚是无辜,“我……没绣鸳鸯啊……”
诸允爅一时说不出话来,生怕糟践了杨不留的良苦用心,谦恭请教道,“那……这是什么……嗯……鸟呢?”
杨不留脸色变了几变,轻不可闻地哼唧了一句。
“绣的是你……”
诸允爅没听见她蚊子哼哼,扬眉刚想追问一句,王苟却突然从天而降冒了个头,隔得老远就开始嚷嚷,“殿下!殿下!将军送信了!”
天边又是烟火炸开,把这个没眼力见儿的小捕快照了个透亮。
边境军情,诸允爅又不好把这个煞风景的一扇子扇回去——他抬手,让突然哆哆嗦嗦退了一步的小捕快招得近了些,“离我那么远作甚么,怕我吃了你啊?”
王苟苦着一张脸,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毕竟刚才一瞬间,肉眼可见的杀气不是闹着玩儿的。
诸允爅没看见这小子一脸纠结的表情,低头拈着字条,逐字逐句地默念了几遍,给杨不留也瞧了一眼,这才折合纸条,攥在掌心。
流寇已解,北安岭无恙。南麓江佯攻,已退。闻将至。
只言片语之下奔波探查少不了,鄢渡秋竟还能抽空给董姑娘捎封家书,诸允爅实在是佩服。
王苟眼瞧着诸允爅一行字反反复复地瞧了许多遍。路上急着送信儿的时候没想过那么多,这会儿见肃王殿下如此严肃,便也想瞧瞧那字条——但又不敢偷看,只能跟条虫子似的扭扭捏捏晃来晃去。
诸允爅看他这幅神情,陡然生出逗孩子的心思,捏着字条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直等到他想要伸手去拿,再立刻抽回去。
杨不留对他如此幼稚的行径摆了满脸的嫌弃。诸允爅这才收敛,摆摆手道,“不逗你——不是我不给你看,而是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挂心……”
王苟听完一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身绕到比起肃王殿下和善了不少的杨不留身边坐下,静静地把头埋在膝盖里。
“就像押送前夜,有人去大牢刺杀的事情,侯子不知道那样吗?”
诸允爅正瞪着王苟,闻言登时诧异,厉声道,“你……!”
王苟有些慌乱,直不楞登地站起来戳在那儿,头却低着,显然一副小孩子认错的神情,“我……我那天正好在衙门轮值守夜,偷偷爬到树上睡觉,无意当中看见的。我看没人提起,就……跟谁都没敢说。殿下,侯子他们……会没事儿的吧?”
兖州。
自从行至临近兖州的地界,一路嬉笑胡闹的岳小将军就敛了神色,严肃得整只押送队伍都跟着不敢高声喊叫。
今日午时不到,一行人马便已经进了兖州——岳无衣展开地图不知道琢磨着什么,一路挨着他的侯子这会儿没人说话,无聊地打了个哈欠,走着走着便扬起脑袋,望着黑漆漆的天走神。
“……今天是十五,可惜像是要下雨,看不见月亮。”侯子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声,嘀咕得自己打了个喷嚏,听着含混的声音就是着了凉,他还挺高兴,“咦,有人想我了诶。”
岳无衣眉头皱成一团,拿这个徒弟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棵没人疼的小野草,这一路上一个喷嚏都没打过。”
侯子揉了揉鼻子,抽搭了两下,“怎么会呢,肃王殿下肯定会想你的,过节了嘛,家里少一个人都是要念叨念叨的。”
岳无衣对他这套阖家欢乐的说辞不置可否,但也忍不住被他堵了鼻子说起话来嗡嗡的闷声逗得直乐。他抬手在侯子晕乎乎的后脑勺儿上一拍,路上却平地卷起了风,沙土吹得他迷了眼,莫名其妙的也“啊啾”了一声。
侯子一听,笑得直流鼻涕。
“你看,我说的吧。”
岳无衣却霎时冷下脸。
说他迷信也好,经验也罢。总之……
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