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过了许久,广宁府寒意渐深,树叶零零落落地掉个没完。将军府外院仅有的那么几株胡枝子、连翘、忍冬、紫穗槐一团一簇地蹲在墙根儿底下,头顶上光秃秃的,着实不怎么好看。
杨不留对将军府后门倒不陌生,只不过以往来的时候多半是送药,少半是替董夜凉瞧瞧将军何在。鄢将军回府的日子练武场里也热闹,值守轮换的家将和往来奔走的亲兵混在一块儿,把这偌大的练武场填得满满当当。
可今日从将军府门口一路走到练武场大帐,除了有事禀报的小梁,别说热闹吵嚷,连闲晃的人影都少见。
四人一伍巡视的家将正巧迎过来,整齐划一地同肃王执武礼。杨不留躲也不是避也不是,直愣愣地钉在原地,耳畔尽是玄甲与刀柄剐蹭的清脆声响,听得她脊背一阵发凉。
诸允爅看着杨不留站在原地愣神,忽然笑了一下,“怎么了?”
杨不留回身目送着全副武装的家将离开,转瞬收回视线,只是摇了摇头,“以往我来将军府送药,都是直接同大队人马打交道,练武场里也热闹……今日却……”
“今日却看着没甚么人气儿,对吧?”诸允爅先她半步,平淡道,“武将在外,回家休沐的日子少之又少,尤其是鄢大哥这种没家没业久驻军营的,连家中留守的家将都没有多少,哪儿能有多少人气儿?如今我在这儿,奴儿司情况又不清不楚,鄢大哥即便心有所系也不敢随意回府。”
想来也是,鄢将军守境剿匪为重,府上诸多事宜无人操持又懒得分心,索性轻减,也落得方便。这驻地府宅落在一处都无暇顾及,那长年累月远征在外的,府邸差不多就跟摆设无疑。
杨不留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职责所在,就是有些冷清。”
“这儿算不错了,鄢大哥驻地离广宁疾行也就不到三日的路程,时不时地还能回一趟住些日子。”诸允爅自嘲道,“我那个肃王府,回去一趟都像是住客栈,府里有多少间屋子我都不清楚。府上老管家是从我母妃那儿退下来的,上了点儿年纪眼神儿不好,有一次看见我进门差点儿把我当成混混打出去,那小老头儿……”
杨不留走在他身后侧,只隐约能看见他耳后那一小块儿惨白的皮肤。
她赶了一步,抬头望着他眸色晦暗的眼睛,担心自己无意提起的话害得他心里不痛快,扯住他的袖口想说些什么。诸允爅却先她一步开了口,眼神转瞬就戏谑起来,“是不是心疼我啦?”
肃王殿下实在是极擅长利用自己这张无辜又挑衅的脸。眼尾的泪痣前一瞬盛着月夜湖面凄凉的月光,后一瞬就氤氲起湖畔泥炉上煮沸勾人的酒香。
小手段一套一套的,杨不留还真险些被他噎得堂皇起来——她若是说可怜他,肃王殿下定会立马顺杆儿往上爬,若是说不可怜,方才神色已然被他捉了去,反倒口是心非。
可惜这些招惹姑娘的法子搁在杨不留身上效用甚微,她眨了眨眼睛,落到诸允爅眼里好似眸光细碎地闪了一下,而后轻轻一笑,靠近他,细声细语道,“那……殿下是想让我心疼呢?还是不想让我心疼呢?”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招数杨不留不见得比肃王殿下落败几分,她可不是什么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羞赧姑娘,对付这种表面流氓内心君子的小王爷,调戏回去效果立竿见影。
诸允爅被她眨得那下眼睛晃得五迷三道,耳后那一小块惨白缓缓爬上一抹红,支吾了半晌回过神来,“……你你你……你调戏我?”
揪住了肃王殿下小弱点且乐此不疲的杨不留理直气壮,“嗯,怎么了?”
诸允爅一张流氓的面皮底下揣着一颗端方君子的心,这话若是再驳回去实在不妙,杨不留也不乘胜追击,没把这“调戏”二字坐实,她抬眼看见练武场大帐帘前候着人,就势在诸允爅的手臂上拍了一下,“那不是……守在殿下住处的那位?”
形影不离的哥儿俩这会儿只剩了一个,诸允爅离得近些才分辨出容貌相似的二人此时候着的是谁。
诸允爅上前同那位亲兵低语了几句,杨不留一脸复杂地站在昨夜里被肃王殿下扔得乱七八糟无处落脚的帐前,等他回身方才问道,“这,我能进去吗?”
诸允爅抻着脖子往大帐里一探,似乎也觉得这遭了土匪似的帐子里实在乱得不像话,他先一步进去,迅速的拿脚一搂搂出一条路,然后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拍了拍手,“妥了,进来吧。”
杨不留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半天,到底是叹了口气,弯腰捡起这些可怜的兵法书卷,绕着帐子里拾掇了一圈儿,书本纸张大致分门别类地摞在一旁。
肃王在镇虎军时就有书本册子乱丢的臭毛病。他在军中威信甚高,然军务军情政事政谈纷繁复杂,难免有犹疑踌躇难以断决的时候。他一个人被数万数十万之伍拥在了高高在上的寒处,遇事无人相商,他又不想把京城里吹来的一阵阵邪风放至全军,只好一个人在营帐里转圈儿,靠翻书逼着自己静下心来思量万全之策。
昨夜里他在这儿闷了一宿,从只言片语里将各方各面的最坏形势都在他脑子里推演了一遍,书翻了满地,好歹算是冷静下来。
他看着杨不留有条不紊地把这乱七八糟的大帐收拾出能呆人的模样,又从帐外的方桌上端了茶炉进来,把这不知凉了多久的茶壶重新温上。
诸允爅看着她不疾不徐的背影匀了口气,“你就不想问问我昨夜里在这儿都做了什么吗?”
杨不留没回头,指着角落里的书册轻声道,“历年的剿匪详细造册,鄢将军参与过的几场与奴儿司交战的战报留底,往北三处卫所的方志和地图,还有几本兵书……殿下可是担心奴儿司有异动?”
诸允爅把自己陷进椅子里,耷拉着眼皮,没下定论,“奴儿司什么情况姑且不谈,闻戡都八成是要惹麻烦了……所以我才不让你去张府,这万濯灵上次从你这儿吃了点儿甜头,怕是把你当救命稻草了。”
杨不留没吭声。她对张家仅存的那么点儿恻隐之心都在万濯灵肚子里那个无辜的孩子身上,但说句实在的,除了当真一问三不知的张永言,张家没一个省油的灯,如若不是为了替诸允爅探探风,她也不想到张府走那一遭。
说归说闹归闹,其实诸允爅拿不准杨不留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见她不接话,诸允爅也不强求,两指自胸前夹出一封信,轻轻朝着杨不留晃了晃,“昨夜里闻戡都特派亲兵来我这儿送了封请罪的信,跟那小子闲扯了几句,顺便瞥见了一封送给万濯灵的蜡封信。”
杨不留接过信纸反复扫了几遍,“他这……糊弄鬼呢?”
诸允爅无声一笑,“从孔安那儿回来,我原本是打算来将军府托人给鄢大哥送信提醒,毕竟地处边境,放着一个细作顶着不知道是谁的面皮到处闲逛实在太过荒唐,最不济,鄢大哥手底下的兵不能出问题。况且又有奴儿司佯攻之事在先,我这即便多余,也还是得叮嘱他多留意闻戡都的动向,以免被人钻了空子……谁成想,我这刚到将军府,闻戡都倒是自己送上了门。”
杨不留听见茶炉上“咕嘟”了几声,拎着茶壶满屋子找茶杯,“依着前后矛盾来看,闻副都统应当是被什么绊住了手脚……那他找万濯灵作甚么?张家于他而言应该没有什么威胁——”
杨不留说到这儿猛地停顿下来,诸允爅微微抬起眼皮看她,抬手点了点被他扣在沙盘上的两只茶杯,“方才路上你说广宁府北边的两处矿山一直都是闻戡都把持,又从庄老板那儿得知这个来路不明的曲尘曾去张家找过扳指……张风鸣早先又一直负责赵谦来往来运送金银的要事——之前两起纵火案,你我二人和小珂都理所应当地把互相陷害栽赃的赵谦来和张风鸣摆在了对立的位置,可倘若起初不是呢?”
杨不留登时觉得头皮发麻,“殿下的意思是……张风鸣手里的扳指,与其说是赵谦来的把柄,倒不如说,是闻副都统的铁证?只不过因着形势不明,他俩又各怀鬼胎,这才让我们有迹可循。”
诸允爅接过杨不留冲洗斟满的茶杯,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是真怕这闻戡都仗着天高皇帝远,把这天上捅出个窟窿……”
搁在两国边境,闻戡都贪得无厌都是小事,怕只怕他这只手不知餍足地伸过了界,捅出什么被大军压境的篓子来。
那斗笠人从西北来到东北暗中游走,一旦到奴儿司撺掇出什么动静,闻戡都若是临到阵前栽了跟头,那危局必是一触即发。
“我昨夜里在这儿想了一整晚。之前我力保赵谦来进京,原意是奉旨行事荡涤朝堂,但这押送的路上有人行刺有人搅局,赵谦来到底会怎么剑走偏锋,拉哪个倒霉的垫背全是未知……”诸允爅指腹剐蹭着杯沿,似笑非笑地低声道,“我这儿哪儿是来当钦差王爷啊,分明当的是冤大头。闻戡都要是栽跟头,你说我能在这儿眼巴巴地看着奴儿司举兵压境不成?”
沙盘都拖出来了,诸允爅察觉端倪不妙的这一夜里怕是连兵临城下的对策险招都想了一遭。
鄢渡秋虽说有开国功臣之子的头衔在,军中威望自不必说,可这么多年来大多是在跟流匪叛军打交道,闻戡都极少让他有机会与奴儿司正面交锋,难以知彼,是个麻烦。
杨不留双手捧着茶杯沉默了片刻,几乎是等着茶杯上袅袅的白汽尽数散去方才低声道,“听殿下所言,似乎是对闻副都统的所作所为略有猜测?”
杨不留忽而想起方才两只茶杯扣在沙盘上的位置,轻轻叩着茶杯的指尖一顿,“……闻副都统难道打的是奴儿司金矿的主意?”
诸允爅这一夜思前想后,能让闻戡都惶然无措的罪过究竟会是什么。但任凭他怎么在心中推翻各式各样的假设,奴儿司的金矿始终都压在那儿,岿然不动。
他未置可否,却冷哼了一声,“奴儿司那金矿,朝廷都惦记了不知道多少年。”
开国定下年号的头两年,国库养死不活地撑着一口气。因着鄢老将军最后一封战报里提及了奴儿司有金矿矿脉一事,诸荣暻时隔数年又开始惦记这事儿。他曾下明旨让闻戡都举兵征讨,把边境拉到金矿矿脉以北的位置。不过奴儿司大有背水一战之意,倚仗地势,誓死守着矿脉不动。末了拉扯了半年有余,闻戡都回京请罪,以奴儿司地势险要,又是苦寒之地,拉锯战耗费军资为由主张停战,皇帝陛下这才清醒不再冲动,免得把原本就清汤寡水的国库掏个彻底虚空。
这么多年,说没人打那金矿的主意,鬼都不信。
诸允爅放下茶杯,径直走到沙盘旁边,怔怔地盯着那两只茶杯扣出的印痕出神,“奴儿司的金矿离山坳口太近了。边境一线虽也险峻,不过持久战也拖不了多长时间。当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
杨不留目光落在诸允爅撑着沙盘边缘的手臂上,看着浅淡疤痕下的青筋绷起又淡去,“一时不同于一时,殿下不妨先说说如今。”
辽东都司一马平川的地界到了地势险峻的奴儿司正好成了一个分水岭。山隘口往西是北安岭,鄢渡秋严防死守多年未出纰漏。再往西是拓达的领地。往东是南麓江,一群旱鸭子在这儿掀不起风浪。再往东去就是半岛,句丽国这么多年对北明奉承得很,年年狗腿子似的进贡讨赏,当地物产贫瘠,即便正常行商,对于缺食少穿的苦寒之地来说也是杯水车薪。诸允爅很难不往最坏的方面去想——奴儿司他们被闻戡都堵在山口这么多年没闹翻天,难道冬日里都等着喝西北风冻死不成?
诸允爅抽出折扇在沙盘上虚点,“奴儿司固守这一方土地,想要讨活,要么是往拓达那边跑,要么,就是在闻戡都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他说着说着就皱起眉,“但拓达我熟悉得很,民风剽悍,打架斗殴那是一个赛一个的壮,好来好往倒是另算,可如若是偷偷进货行商,拓达族人能直接杀到奴儿司首领跟前。”
杨不留额角猛地一跳。
诸允爅咬了咬牙,“早先你便同我说过,广宁边境的纠纷真真假假烽火甚少,那你说,我该不该怀疑,闻戡都通敌?”
这个猜测是致命的——肃王轻飘飘的一句话几乎是把广宁府数万人悬在刀尖儿上。
但这个近乎于疯狂的猜测却非是事出无因。
杨不留呼吸一滞,实在是难以替他断言,片刻后缓缓道,“通敌也分私下通商往来牟利和贩卖军情叛国两种,并非丝毫无处转还。奴儿司先是佯攻试探,而后又有这两相矛盾的传信,怕是北边当真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闻副都统大抵也是发觉形势脱离控制,否则不会轻易传信给明显偏袒张家的万濯灵让她探口风。”
杨不留也放下茶杯,缓步走到沙盘旁,逆着大帐门口光亮照进的方向,“殿下今日特意带我来将军府,可是想听我说些甚么?”
诸允爅急于从这滩牵扯着他的泥潭里跳脱出去,他逆光看着杨不留,微微眯了下眼,“洗耳恭听。”
杨不留垂眸看着插在山隘口的红色“闻”字小军旗,“殿下可还记得,最初来到广宁府时最疑惑的事是什么?”
她说话的声音清亮亮的,纠缠在涌入帐中的秋风里,似乎转瞬把诸允爅拉回到鬼树林的那个夜晚。他眉间一蹙,“……为何是让我来彻查广宁府?”
“兵权。”杨不留沉声道,“想必殿下离京前的猜测应当与我最初的想法差不多。我原先以为皇上只是有意限制镇虎军的势力……毕竟殿下同皇帝陛下乃是父子血脉,断无甚么军政分崩离析的顾虑,但镇虎军全军压在北境,把控之处甚广,皇上这才想借广宁府一事搁置殿下一段时间,冷静冷静——可如今来看,不止于此。”
杨不留确认之事开口便是一针见血,诸允爅周身一抖,只觉得彻骨寒凉。
北明皇室之中,只有肃王手里兵权甚重。无论是帅印还是虎符,甚至只要肃王腰间一枚小小的嘲风玉佩,簇拥者便堪数十万众。
五年前东海一战有与肃王过命的兄弟,北境镇虎军也是同他从尸山血海里滚过来的,穆良穆老将军甚至还与肃王暗中有所来往,半壁江山的军队都与肃王交情匪浅——皇帝也是从马背上摔打过的,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可肃王老早就从宫里跑出去了,他不敢确认这个不受他掌控的儿子是何为人。
当下四方虎视眈眈,十年前西域十国混乱,五年前东海血战,三年前北境叛敌,南境诸国虽为友邦却数年来不曾安宁——西北齐钟年迈,穆良东南防线被替换,东海和南境相当于一块铁板被掰成了两半,东北闻戡都又不安生,此般局势,倘若肃王能一力担下,那这天下,还会是他诸荣暻的天下吗?
“殿下此时立于广宁之地,满心想的都是奴儿司边境的危局,可殿下不妨想想……”杨不留指尖轻轻点了点“闻”字军旗,“闻副都统在东北边境这么多年所作所为,皇上当真一点儿都不清楚吗?哪怕丁点儿的端倪都瞧不出吗?”
诸允爅神色凝重,微微直了直身子。
杨不留叹了口气,“如果我是赵谦来,到了京城,我第一个咬住的人不会是触不可及的高官,势力牵扯,我会死得更快,倒不如咬住远在天边,这么多年来亲眼见着这人为非作歹的闻戡都。如若闻副都统打的当真是金矿的主意,皇上必定震怒,撤掉他的军职,召回入京。边境没了多年的对头,奴儿司十之八九会趁火打劫。那个捉不到的斗笠人潜藏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善罢甘休,放弃此次两面夹击的机会——只要西北得知乱局闹起来,北境不可能在一团乱麻当中毫无动静,牵一发而动全身,北境告急,殿下岂会坐视不管?”
管了,肃王便是罔顾圣旨,大逆不道。
不管,镇虎军主帅便是贻误军机,枉负帅印。
诸允爅忽然笑出声,“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必死无疑?”
杨不留寡淡地扯了下唇角,实在笑不起来,“不至于,殿下方才不是让徐亮去给北境送信了吗?殿下在来广宁之前肃清过北境,一时闹不起太大的动静,只要叶胥方辰两位将军早有准备,殿下便有足以拖延的时机——避开锋芒应当不成问题。至于京中的乱局对于殿下来说是利还是弊,我尚且不敢断定。”
诸允爅微微侧头,静静地看着说话时挪蹭到他身边的杨不留,温柔地在她眉间轻轻一点。
“我要是真死了,你会不会心疼我?扑到我身上哭的那种?”
杨不留也不知怎么了,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胸口被一团浊气压着,憋得霎时通红了眼睛。
诸允爅被她这副反应吓了一跳,絮絮叨叨地安慰她,“你说说你,我就逗你一下,你这是干嘛呀?我哪儿那么容易死啊?”
杨不留清楚这人生生死死见得太多,嘴上没个忌讳,但她没着没落的心里气得不行,索性毫不留情地踹了他一脚,正踢在他小腿上。
“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