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马乱的整军备战被杨不留轻飘飘的一句话隔绝在门外,肃王心底的躁郁熄了火,极没出息的放任自己在这片刻的空闲里沉溺喘息。
北明驻疆军队铠甲配备齐全,可寻常兵士穿的多半都是轻便简陋的锁子甲,如此工艺繁复的身甲、披膊、臂护、垂缘……闻戡都这么多年不止自己赚得盆满钵满,连闻家军军备战械的配置都提了不止一档。
诸允爅一边看着不大熟悉穿戴甲胄的杨不留略显堂皇的把这一套铠甲铺展开来,一边盯着这玄甲眼红心痒痒,“等那个付杭不在跟前的时候,我得找个借口趁火打劫一次,抢他千八百套玄甲送回镇虎军去……北境穷的底儿掉,兵部姜阳那铁公鸡一毛不拔,还是得自力更生。”
杨不留余光瞥见肃王殿下抱着胳膊开始打鬼主意的表情,轻笑了一下,“我不太熟,穿错了殿下知会我一声。”
肃王殿下心宽得很。一般将领的铠甲皆是特殊打造,为的是骑行杀敌便利贴身,不会另生阻碍。换着这套玄甲于他而言不过是装装样子,穿成什么样都无所谓,能替他挡两下劈砍就算这套甲胄功德圆满了。
不料杨不留只琢磨了片刻,竟还真就没出错。她动作从容却利落,毫不拖延的替他扣上臂护系上束甲,抬起眼皮似在打量,悉心问道,“殿下你动一动,看看可还合身?”
合身肯定是不如肃王扔在王府和镇虎军的定制铠甲来得舒服,可倒也像模像样的,不紧不松刚刚好。诸允爅动了动手腕,由着护到手背的臂甲在皮肤上剐蹭了几下,简单适应了片刻,歪头望向仍旧在闹哄哄的门外,犹豫了片刻,忍不住握住杨不留的手腕,略带打趣的问道,“你等在门口……难道只是为了帮我穿一次铠甲不成?”
他这句打趣的话说到一半就磕巴了一下,嗓子紧得想喝水,甚至连捏着杨不留的手都松了一下——他见杨不留受伤时就头脑发热,不管不顾在原先暧昧嬉闹的衡木上朝着她急切地迈了一步,这会儿其实是有点后怕的。
诸允爅在杨不留这儿无处遁形。也许这丫头早就看出他图谋不轨,可却顾念着起初的彼此利用对此讳莫如深,两个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似乎都打算心照不宣地把那“动情”二字归结为一时冲动,待到肃王回京回北境,许就再无牵扯。
可偏把真情当假意,肃王这正人君子的骨血都开始唾弃自己。他后怕但不后悔,这些话迟早都要跟杨不留说清楚,可惜此番匆忙,多少有些没头没尾的莽撞,他怕杨不留往坏处想,把他视作趁火打劫的登徒浪子。
杨不留深深地凝视着肃王紧张得一眨不眨到泛了红的眼睛,沉默良久,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我有话说。”
诸允爅等了半晌没动静,心尖儿上一颤,正打算随意扯个不太难看的笑把这事儿翻过去,不想杨不留一开口,肃王殿下直接原地僵成了一块铁板。
杨不留皱起眉,为难道,“殿下之前同我说的话,我觉得不该拖着不予答复……”
“……”诸允爅看见杨不留皱起眉只觉得心慌,许是他心里纠结所致,他总觉得杨不留似乎正在忖度一种更容易让他接受的推拒方式——临要冲锋陷阵,直截了当的死刑还不如拖延着给他点儿不可触及的希望,诸允爅又慌措地抓住杨不留的手,似乎有意拦着她,哑着嗓子道,“不留……此事不急在一时,我知你顾虑颇多,你大可以趁我出战迎敌这些日子好好想想……”
也许他不在旁侧,许是还有机会让杨不留摒弃顾虑,还能多念着些他待她的好。
杨不留垂眸看向诸允爅抓着他的手,良久抬眼,微卷着唇角,压着笑,“当真不想听?你就不怕我日后反悔?嗯?”
说完,她便粲然一笑,算是相识以来头一遭,认认真真地主动钻进这铁板的怀里,喃喃道,“这事儿不止殿下在挂念,我也想了许久,本是打算如若殿下无心,我便绝口不提的……”
杨不留没那么奋不顾身,或是说她的奋不顾身誓不回头也要分人而论,但她愿意试一次,哪怕肃王半途而废也罢——她自己没什么所谓,可肃王把生死割舍在命途之外,若是连一颗真心都无处可安……
她忍不得见他心里苦楚。
肃王觉得他这脑子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真的要成一锅浆糊了。他措手不及地怔了好半晌,闷声地回了她一句,“你该不会是为了不让我在战场上另生挂念,可怜我的吧?”
杨不留伏在他肩上,似乎都能想得出诸允爅此时委委屈屈的模样,她被他抱得愈发的紧,紧到伤处迸出疼,却也没挣扎半分,乖顺地伏在他肩甲上。
战事确是契机,但并非绝对,杨不留不愿他多想,平淡地避而不答,只轻声道,“那我问你……我身后顾虑太多,即便如此来路不明,殿下也仍愿与我生死相关吗?”
“这与你来路有何关系?!”诸允爅局促了片刻,恍然明白杨不留意有所指,终于收紧了手臂,“……你以后可没机会反悔了。”
诸允爅把这情话说得发狠,愣是让杨不留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她失笑,想从他怀里挣出来,可却只稍稍一动便被他恶狠狠地揉在怀里。
杨不留疼得闷哼了一声。
诸允爅心里又热又痒,口干舌燥了好一阵才把心头的躁火压下去。他卸了力,垂眸轻吻在杨不留的肩伤上,稳了稳心神,依恋不舍地看着杨不留从他怀里退开半步,转而轻笑着正经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殿下该出发向北了。愿殿下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肃王满脸动情蓦地垮下来,当头就被杨不留扣上兜鍪,凉得他一激灵,委屈道,“……你你你……管杀不管埋!无情!”
杨不留不由觉得好笑,抬手帮他把歪得几乎挡住一只眼睛的兜鍪摆正,方打算退后一步让路送他出门,肃王殿下却被她这一脸的坦荡无澜招惹得生起小小的报复心思,不由分说地扯着杨不留的手腕往怀里一扯,把这伤了肩膀挣不过他的丫头箍在怀里,轻轻柔柔地在她额上的伤痕落下一吻。
正巧,刚才头脑一热跟着一群当兵打仗的跑出门的温如珂楞呼呼的发现整备军队没自己什么事儿,不紧不慢地抱着他的账本又折返回来,想同肃王商议着带守城官兵回广宁府,孰料进门便撞见这光天化日之下当今肃亲王耍流氓的情景——温如珂差点儿惊得背过气,风风火火地举着账本就朝着肃王抡过去。
呸,什么肃王,这就是一流氓。
诸允爅还不至于被这么个三脚猫砸个正着,他环着杨不留躲了一下,由着小知府左脚绊右脚地摔了个狗啃屎,然后再笑眯眯地把人扶起来,“哟,铁蛋,无缘无故行这么大个礼做甚么?”
温如珂一听这称呼更是气儿不打一处来——你打我妹妹的主意还敢跟我这儿嘚瑟?
温二公子打不过上嘴就咬,吭哧一口磕在玄铁的臂甲上,“嗷”的一声疼出了泪花,含混地骂他,有本事等他从北边回来让宋铮跟他单挑。
话说一半温如珂就闭嘴了,战场胜败不论,生死由命在天,许个甚么未来的赌约不吉利。他下意识先看了杨不留一眼,见她坦然才长叹了一口气,捡起无辜遭殃的账本抖了抖灰,“殿下这边何时动身?”
“整军来报便立刻出发。”诸允爅稳妥道,“守城官兵我一人一卒都不动,你全数带回广宁府守城,万一北边防线撑不住,我会让无衣带一队人马赶回去交由你调遣。”
温如珂表情不怎么好看,毕竟兵临城下的经历于他而言是破天荒头一遭,“你可真够抬举我,我一个文官,识文断字看个账本还绰绰有余,调兵遣将的可别指望我。”
“也就那么一说,轮不到你出面。”诸允爅坦然笑道,“不过你回城另有事做。”
温如珂略一迟疑,杨不留便适时提醒道,“闻副都统口中的细作在广宁府应当有同党。”
诸允爅瞥了眼快步往院门跑的小斥候,沉声道,“你同不留,务必把所有与之相关的人彻查收押,决不能姑息。”
北安岭火烧大营得手,闻家军军中无帅无力应敌的战报如疾风一般掠过奴儿司阵营。赫里胸中炽热,提马逆于人群站在阵前,远远望着立在望楼之上的兄长,陡然生出纵马一战为国身死的慨叹。
赫察对着万余人马之前的弟弟抱拳,也不知赫里是否看得见。乎噶尔在他身边对天行一大礼,而后便不复在地图沙盘前侃侃而言那般,安静得宛如一尊雕塑。
雕塑塑得是一人身邪神,他站在曦光里,周身的黑色似乎要吞噬掉天边的光明。他僵硬地笑了一下,留意到赫察瞥着他的眼神,微微俯身执礼,“赫里将军自幼便在赫察大帅帐下习武练兵,虽是少年英豪,冲锋陷阵却显出异于常人之勇猛,大帅不必忧心。”
赫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曲解,没搭话。五千人马就把闻家军逼到拔营后退,闻戡都是生是死他们也只是道听途说,究竟是真是假且不多说,单就乎噶尔先出兵五千,再追加至两万的决策来看,这个别有居心的细作似乎早便料到赫察会半路对他起疑的局面。
若非是与闻戡都协商在先,闻家军未设阻拦,又买通了土匪暗中祸乱牵制,坦白而言,举兵压境,两万人远远不够。
赫察突然生出些许疑惑——乎噶尔志在必得的究竟是什么?西北的战火当真烧起来了吗?
乎噶尔目不斜视地盯着正在慷慨振奋军心的赫里,正此时,密探驰马而来,摔落在望楼脚下,扬声喝报,“报——!北安岭防线溃散,现已追进山林,鄢渡秋派了半数人马从山隘口往西撤回支援!”
赫察满心的疑虑转瞬就被乘胜追击的士气击垮,他猛地转头看向乎噶尔,只见他诡异的微微一笑,“大帅,该发兵了。”
山隘口如瀑般落下了源源不断的敌军。
鄢渡秋的眼睛被血糊了一遍又一遍,他觉得兜鍪碍事,索性一把扯了下来重重地喘息。
又一轮火箭从天砸落而下,鄢渡秋揪起身披数刀的小副将,把兜鍪一把扣在他脑袋上,抡着胳膊把他往远处扔,“再去送报!把卢思远绑也要给我绑到阵前来!快去!”
小副将咳了一口血,连滚带爬地应声往马上爬,带着哭腔喊道,“将军你怎么办?这人越杀越多,你怎么办?”
鄢渡秋被他嚎得心酸,但没搭理他,正准备开口吼他快走的空挡,一支火箭极其刁钻的“咻”地戳进鄢渡秋的左肩,他闷哼了一声,索性连话都不说了,折了箭尾直接往马屁股上一抽,把那呜嗷乱叫的小崽子赶着往南走。
小副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一路披荆斩棘地闯到闻家军临时停驻的阵营后方,心底一松,竟失血过多头晕眼花地从马背上栽了下去。他昏昏沉沉地念叨着要替他们鄢将军搬救兵,正暗自唾弃自己没本事,便稳稳的落在一双有力的臂膀里。
小副将半眯着眼睛缓了缓神,脚底虚软地站稳了身子,脸色惨白地看向被捆缚跪地的卢思远一众,踉跄着退后了两步,难以置信地指着立于众人之前的那个玄甲兵哭唧唧地喊道,“你是什么人?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他这话音一落地,扶着他的玄甲兵当即厉喝道,“肃王殿下在此,不得无礼!”
小副将傻了片刻,周身猛地一抖,竟卯足了力气把扶着他的付杭推翻在地,“噗通”一声便跪地不起,“殿下……救救我家将军吧……”
付杭被他摔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翻身站起来,垂眸看着这小副将身上流血又结痂的伤,骤然敛起眉,冷眼看向龟缩成一团的卢思远,咬牙请命道,“看来前线紧急,殿下可还有话要问?”
“唔……没了,传令的跑哪儿去了!传令的过来!”肃王这厢掐着腰大声嚷嚷,那边手起刀落,直接把几颗人头踢到传令官脚下,“看见没有,再有消极怠战临阵脱逃者,就地军法处置——该怎么往下传话,你可明白?”
传令官心如击鼓,咚咚的巨响几乎震碎胸口破膛而出,他颤颤巍巍的咽下涌到喉间的酸腐,一刻不停的满营奔跑着报丧传信,他梗着哭意,一嗓子喊得九曲十八弯,把正在无头尸身上摸令牌的肃王气得直乐,“这都什么动静……”,正说着,他翻出卢思远的令牌扔给付杭,“把铁骑营和玄机营带走从东迂回,你手底下这些金吾卫和剩下的玄甲营跟着本王向西去支援鄢将军,懂吗?”
付杭怔了片刻,略有迟疑道,“殿下是想在山隘口会合?”
随手蹭掉血污的肃王殿下微笑着点了点头,眼睛里泛着嗜血的红光。他仍旧满脸杀气地瞥向小副将,抬手用血糊抹掉了小孩儿脸上的泪水鼻涕,把他也抹成一副凶神恶煞的傻模样,“一会儿你带个路——咱们以烽烟为号,关门,杀狗。”
奴儿司万余大军对金吾卫接管闻家军一事毫不知情,赫里带着千军万马以气吞山河之势一窝蜂的往山隘口涌进去,刀枪剑戟毫无章法地往强弩之末的守关官兵身上劈砍。
赫里一眼就望见了那个他听兄长提起数次的鄢将军。他挺拔如松的撑在堆积成山的尸体上,飒飒迎着秋风——赫里夹紧马腹朝他急奔而去,猎奇的兴奋感浮躁着他的心神,他双刀高举过头顶,咬牙切齿的就要劈砍过去。
就在这时,他侧耳听见箭簇刺破空气如蛇信一般的细锐声响,下意识地歪了下身子去躲避。
一支利箭径直地从他左耳刺穿过去。
赫里周身僵了一瞬,眨眼间捂着耳朵哀嚎了一声,他扭头去看,竟见玄甲营一队人马奔袭而来,为首之人手中捏着弓弩,又一支箭已然拉满在弦——
赫里躲无可躲,勒紧马缰正欲调头,却见那利箭箭簇微微压下了些许,似乎毫无犹疑的要朝着他胯下的骏马劈刺而来。
孰料,那玄甲营的兵竟陡然调转了满弓的方向,一箭封了军旗骑兵的咽喉。
赫里犹如受到奇耻大辱,摩拳擦掌着扬鞭朝他飞奔过去,那玄甲兵一脸嗤笑地看着他,不急不缓的又发几箭,箭头没入马蹄旁,竟逼着战马远离他拐了过去。
再一回身,玄甲兵已然把威武死战的鄢将军捞上了马背,又随手挑了两具奴儿司阵亡的兵士扔在随行的战马之上,疾驰向西而去。
赫里暗自冷笑了一声,心道,这闻戡都的玄甲营果然已是强弩之末,一群饭桶。
“饭桶”本人这会儿也在骂这奴儿司的将军不学无术。
虽说守关将士已经寥寥无几,可这领兵之将下定论也未免太过草率。即便有五千精锐踏破关口在先,他这么个乘胜追击的路数也实在是太像闹着玩儿的,“鲁莽至极……这小子带兵出来玩儿的吗?连个兵阵都没有,打群架么这是?”
鄢渡秋这会儿五脏六腑估计没几处好地方,他翻江倒海地趴在肃王肩上吐血,嘴里念念不忘道,“殿下……北安岭……”
“尉迟已经带人赶过去了,那边奴儿司没支援太多兵力,只不过有些措手不及,放心。”诸允爅单手撑着鄢渡秋往他背上扶了一把,缓缓慢下了疾驰的速度,“鄢大哥,你待会儿稍作休息,我先带着金吾卫的兄弟去山隘口看看情况。届时以烽烟为号,你再带人找我会合。”
鄢渡秋猛地一激灵,死不瞑目似的瞪圆了眼睛。
“你要断了他们的后?”
“举兵压境不会让这么一个草包率军。”肃王舔了舔后槽牙,冷声道,“奴儿司既然给自己留了退路,那我不打他这个七寸,岂不是枉费了他的深思熟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