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殿下一骑绝尘的从山隘口赶到广宁府北城门。晨钟没敲,城楼顶上的守卫正抱着缨枪打瞌睡流口水,诸允爅没叫嚷,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带着雁归在城门口落了霜的草地上溜达。
那晚在城门楼顶上说好的“翌日而归”被毫无征兆攒伙儿烧山的奴儿司余孽搅和得稀烂。这厢刚把残军连根拔起收拾干净,奴儿司国主自家的摊子还没拾掇立正,竟敢大肆邀约肃王出使宴饮,明晃晃的避开北明王朝的正途,要行越俎代庖之事。
肃王快被这群成天在山隘口嗡嗡的苍蝇烦得魔怔,全然不顾情面地把上门讨好的使臣扔到关外喂狼,让他们自生自灭。
鄢渡秋重伤未愈,一人难当全关,为免奴儿司心有不满暗中使诈,肃王愣是在山隘口左熬右熬熬进了冬月,待到派遣岳小将军打探再三方才撂挑子不干,昼夜兼程的往广宁府赶。
冬月一到,破晓前的寒意愈发的刺骨起来。诸允爅没穿袄袍,也没系个披风,单薄利落的一身长衫跑了一路,思念的热切纠缠进他的心脉,每一次跃动,燥热便在血脉里翻涌,从胸口,一路炙烫到指尖。
肃王抱着雁归的脖子胡乱妄想。
皇家刻板守礼,肃王府于他而言跟个歇脚的客栈没差多少,他每逢回京述职打着架子回府,迈进门槛只能看见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肃王从年幼不懂事的时候就对这些高人一等的待遇不怎么喜闻乐见,可惜身不由己,舍不去这些麻烦。待到入了行伍,咂么出点儿威严傍身,可一次两次姑且新鲜,时间久了只觉得无趣冷淡,后来索性连王府大门都不走了,到了京城进出府邸全靠翻墙,来去匆匆得肃王府家将都抓不到他人影。
今时不同往日。
他原本也想着凯旋之日跟众将士一同回广宁,可他等不及,又有点儿情怯,出发前夜躺在咯吱咯吱的木板床上烙饼烙了一宿,没等鸡鸣就跨马上路。
可临要进城,他又不敢急了,明明喊一嗓子就能进得去,偏偏磨磨蹭蹭溜溜达达了起来,连一旁的雁归都看不下去,拱着他的手臂,心急得直刨蹄子。
诸允爅听见它打了个响鼻,啼笑皆非道,“我都没急,你急甚么?”
他从这宝马良驹的浓眉大眼里诡异地瞧出些许嫌弃,然后便见它扭开脖子,不搭理他了。
冬月的日出来得迟缓,光亮所及之处散了雾气,被肃王策马扬鞭甩开了小二十里地的金吾卫这会儿才呼哧带喘的姗姗来迟,远远眺见肃王殿下在城门口遛马,直接嗷一嗓子把城楼上打瞌睡的守卫和正兀自胡思乱想的肃王齐齐吓得一激灵,“大胆!肃王殿下凯旋回城,还不快快开门!”
婉拒了守城官兵通报知府大人前来迎驾的恳求,撵走了跟在他屁股后头介怀之前没能及时解围的总兵头头,诸允爅压着满心快蹦跶上天的欣喜,一路飘着就回了药铺。
他拴好马,煞有介事的站在药铺门口整理着他这周身的风尘仆仆,还没等迈开步子,后脑勺儿就被人猛地糊了一把,“哟,活着回来了?”
言归宁站在早点摊子跟前老远看见门口傻戳着一人还纳闷儿,走近一看免不得心里一抖——他在诸允爅袖口领口上露出的绷带上扫了一眼,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遭,确认无虞方才冷嘲热讽的扒拉他,又拍拍宋来音的脑袋瓜,准许这心切的小丫头扑上去抱了他一下。
小来音挂在他腿上直跺脚,“猪哥哥回来了,无衣呢无衣呢?”
诸允爅心底蓦的柔软,弯腰把小丫头捞在臂弯里,轻声道,“他还在忙,过几日才能回来……”
说着,他又转头看向兀自往药铺堂中溜达的言归宁,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进了屋,“先生看来气色不错。”
“没你在跟前晃悠,气儿顺。”言归宁看他这幅努力讨好得贼兮兮的眉眼,忍不住笑出声,脸上还得绷着岳父的威严,末了实在绷不住,只能一翻眼睛,虚点了他几下,“胳膊上有伤就别逞强,去换套衣裳,先过来吃饭。”
撑着肃王这幅皮囊的虚荣坚毅被言归宁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说得溃散。
他被扑面而来的粥香暖意熨帖得鼻子发酸,应了一声,没急着挪步子,欲言又止地朝着言归宁眨眼睛,瞧得言归宁好一通嫌弃。
“……没瞧见来音在这儿吗?”言归宁把小丫头捞下来,催促着踹了他一脚,“不留大半夜的就被宋铮叫走了,说是有案子,估么着不是在现场就是在义庄。你要是心急,吃口饭去看看。”
杨不留看见站在义庄门口那人时先怔了一下,没敢认。
她大半夜被宋铮拎去验尸,案子倒不复杂,就一个大户人家的宝贝金疙瘩丢了一下午,半夜才被发现漂在院子池塘里。可他家里人非说是谋杀,来来回回让杨不留验尸验了四五次,非得等温如珂那儿审出一个丫鬟吐露实情,说是亲眼见着小少爷失足落水,可惜晚了一步没救上来,怕责罚故意隐瞒,这才罢休。
杨不留吹了半宿的凉风,浑浑噩噩的在屋子里熏苍术,也不知是不是这批新进的药材里混了什么东西,烟气沉着不散,又呛又熏——她实在是待不住,这才抹了一把蹭在脸上的草木灰,慢悠悠地推门出来,强提着精神,琢磨着忙完先到北城门溜达一圈儿。
杨不留被烟熏得直流眼泪,她模模糊糊的在门口那人身上望了一眼,直接怔在当场,狠劲儿的用手背在眼角搓了个来回,这才瞪着一双兔子似的眼睛瞧了个清明。
杨不留久违的磕巴了一下,“殿……殿下?”
诸允爅还是生平头一次觉得,这么个语焉不详的称呼竟能让他慌措到如此地步。他故作镇定地压着步子,没压住,在看见杨不留轻声一笑之后恨不得往她身上扑。
他心里一边想着,不行不行,太不稳重,一边又忿忿的念着,要稳重有个屁用,可这短短几步路哪儿够他心里掐架的,没等他心里掐明白,胳膊倒是先老老实实地上前把人搂在怀里,心跳得胸口直颤。
杨不留被他胸口猛烈的撞击声吓了一跳,她慌乱的撑着诸允爅搭在她肩上的脑袋,听他哑着嗓子低低地问道,“肩上的伤……好了吗?”
杨不留隐约嗅到从他领口钻出来治伤草药的味道,她心疼的“唔”了一声,由着他在她颈侧蹭了蹭,像是小时候拱在她颈侧的奶狐狸,痒得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腰间却被箍得更紧,胸口紧紧贴着他的心跳。
杨不留被他这过分躁动的心跳声招惹得心慌意乱,耳朵尖儿发烫,推又推不开,末了只能举手投降,在这小孩子撒娇讨好似的肃亲王背上摩挲了两下,轻笑道,“恭迎肃王殿下凯旋。”
诸允爅把脑袋从她颈窝里拔出来,无辜又不满地抿嘴冲着她眨眼睛。
杨不留心领神会,却故意逗着他,甚至还坏心眼儿的想着,若是被岳小将军看见他镇虎军主帅腻成这幅模样,会不会惊得下巴颏都掉了。
她极有耐心地等着这人耷拉下眉眼,沮丧的哼唧了一声才忍不住轻笑,低声伏在他耳畔道。
“朔方,回家吧。”
边关的战火没烧到这儿,骚动和混乱只凌乱的维持了几日就消散得无影无踪。街上买菜的正跟卖菜的讨价还价,路旁的小娃娃嚷嚷着要吃糖瓜,漂亮的姑娘挑着胭脂,仿若一切硝烟战火都是云淡风轻。
日子仍旧得柴米油盐的过。
肃王殿下迅速的适应了从在军中说一不二到在药铺里老实听话的巨大落差。宋来音无意中提起杨不留近来每天都抽空到北城门转悠个把时辰的事儿,他心花怒放了大半天,每天咂么着这事儿偷着乐,连言归宁的絮叨听起来都异常的悦耳。
肃王殿下其实从山隘口回来也是游手好闲。
广宁府离应天府实在是远,闻戡都谋逆通敌的消息在京城里炸翻了天,风声飘到这儿来至少已是半个月之后,帝王震怒的后果肃王插不得手,就连彻查闻戡都的案子温如珂也让他少掺和,最好是当个一问三不知的冤大头。
肃王闻言没说什么,竟像是当真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似的,每天老老实实地呆在药铺给言归宁打下手,立志于在他闲下来的日子里给整日往衙门跑的杨不留当“贤内助”。
今日一大清早,杨不留就被宋铮以查案为由神秘兮兮的拖走,诸允爅尾随不成,被从北边连夜赶回来的岳小将军截了道,只能垂头丧气的回去药铺,心不甘情不愿的捣药。
岳无衣此次传信倒没甚么大事,山隘口趋稳,尉迟前几日带人剿了山匪的老窝,跟肃王报备一声走个过场——他这次回来主要还是替鄢渡秋给董夜凉送一封报平安的信,再许个归期,隔得老远腻乎腻乎。
肃王殿下满脸羡慕,药臼捣得“笃笃笃”的响,把言归宁闹腾得快耳鸣,抬腿在他和纯属无辜的岳无衣屁股上一人闷了一脚,扔了两包桑皮纸让他俩出门送药。
跑腿的活计自然落到岳无衣头顶,诸允爅出了药铺的门就是翩翩公子哥,抖开折扇不嫌冷的边扇边转悠,在路边听来曲尘易容杀人的案子被说书的整理成了话本子在坊间流传,心下好奇,挑了间书肆便抬腿进去,琢磨着买几本回去解闷儿。
肃王风度翩翩的进了书肆大门,却没能风度翩翩的出来——书肆老板站在柜台后面,一眼就认出是肃王殿下大驾光临,追在他屁股后头溜须拍马,什么蓬荜生辉的讨好话说个没完,见肃王翻了几本书,脸上却是兴致缺缺的模样,直接一拍大腿,把人带到楼上珍藏的旧籍阁去了。
旧籍阁,顾名思义收的都是旧书——不过寻常的旧书可登不了这么高的堂面,书肆老板其貌不扬,能耐却不小,真迹遗失的神龙本和诸多书志原着的手抄原本摞了满屋,饶是诸允爅见多识广也惊诧得很。
然而就在这奇卷异本当中,竟混了一份十余年前乱葬岗话本子的手稿,凄凉零散的垫在古籍底下,默默无声。
诸允爅显然没料到竟会有这般意外的收获,他抽出手稿拍了拍灰尘,草草一翻,当即皱起眉头,低声问道,“陈老板,你可认得写这手稿的作者?”
书店陈老板抻着脖子瞧了瞧,一目十行地认出这手稿的内容,似乎有点儿诧异于肃王对这手稿的关切程度,不过他没敢回问,老实巴交地拱手道,“……这个,小民还真不认识。这手稿是当年衙门集中销毁的时候,我趁着看守没留意,偷偷捡回来的。”
诸允爅抿唇顿了一下,和缓道,“这话本子我见过不少,现如今市面上还有改编重撰的,既然算不得禁书,何故还要衙门集中销毁呢?”
陈老板闻言眼睛蹭的亮起来,在这么个仅有他二人所在的楼阁里,还刻意压着嗓子掩着唇,低声道,“殿下有所不知,当年这最初的话本子啊,写的可不是现如今流传的那些故事哟……小民当年年岁不大,好跟风,那书头一次印出来的时候我就有幸读过一次。您知道吗,这乱葬岗的故事讲得本非鬼神妖魔,而是……”
陈老板故弄玄虚地停了片刻,等得肃王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方才颇有成就的继续开口,“……那可是一起灭门杀人的大案呐!说是那住在乱葬岗尽头,举家上下百十来人一夜之间被屠了个一干二净……啧啧啧,惨哦……”
诸允爅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手稿可曾记载过谁是凶手?本王看了许多个版本的改写,可却皆对此凶案的结果叙述得含糊其辞,似是有意隐瞒。”
陈老板看了他一眼,遗憾地摇了摇头,“这最初的书稿虽然在广宁府风行了一阵子,可直到被查抄销毁也没见谁家印过终篇,邪门儿得很。也不知道这书究竟哪儿出了岔子,听说当初甚至还抓了不少代笔誊抄造假续写的笔者,但没处置谁,后来都放了。原卷也只销毁过那一次,过了些日子市面上又有印了卖的,虽说未再禁过,可续写或是再着的内容都成了鬼怪邪说,无趣得很。”
陈老板边说边晃脑袋,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脸色惨白了一瞬,伸手想把手稿抢过来,可又不大敢碰,哆哆嗦嗦道,“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原稿上沾了什么冤魂,邪门儿得很,三年前杨捕头也来找过这份手稿,看了几页就走了……结果没过多久就——”陈老板拱手埋头,“草民多嘴,还望殿下恕罪。”
诸允爅没急着免礼,他沉默地睨着陈老板的头顶,哼笑了一声。
销毁禁书时大多恨不得派衙役里三层外三层的守着,哪儿有机会让这么个软蛋从中划拉出几乎算得上完整的手稿——这陈老板许就是赵谦来闻戡都之伍的眼线,擎等着有人撞在他这张网上难逃束缚。
肃王忽的恍然,原来杨謇杨捕头三年前惹祸上身的源头竟是在此处。
陈老板被肃王那一声哼笑吓出了浑身的冷汗。
他这会儿八成是没了靠山,铤而走险的想借机从肃王这儿甩开他身上无形的镣铐枷锁,谋个安生。诸允爅没戳穿,先把人扶起来,好奇问道,“那陈老板可知这书的作者是何人?”
陈老板心虚的吞咽了一下,“这个是当真不知道……不止小民,就连那些个印书的书商都不见得清楚。只听说有几位书商半夜被人砸了门,气急败坏的开门一瞧,人没见着,倒是这书稿就压着一块石头摆在门口——可读来又不是完整的篇目,这才弄出那么多代笔乱写狗尾续貂的事儿。可续归续,真正的结局……至今没人知道。”
“陈老板也不知道?”诸允爅似有意似无意地笑问了一句,余光瞥着陈老板僵在当场,便又假装无知无觉的抖了抖书稿,“陈老板,这手稿可否借本王带回去细细翻看?”
“这……可这只有上篇和中篇,中篇还缺了一部分……”陈老板故作为难的捻了两把胡子,忍痛割爱似的一咬牙,“难得肃王殿下喜欢,这手稿便权当是孝敬殿下——”
诸允爅抬手打断他的话,不打算买他的账,皮笑肉不笑道,“陈老板不必为难,您开个价便是……另外……”
陈老板颠儿颠儿的拱手凑过去,“殿下还有何吩咐?”
肃王轻笑,没再话里话外地揪着他,“当年接触过这手稿的人,陈老板可否指条明路?”
一遭把这主仆俩从药铺撵出去,直等到日头快落山都没见着人——岳无衣倒是抽空回来送了趟东西,还捎了一包桂花糕和一只大蹄髈扔在药铺前堂,可言归宁在楼上,话都没说上一句就一溜烟儿又没了人影。
言归宁难得有精神,懒得计较,趁着余晖还在,晃晃悠悠的在院子里收药。天边忽闻鸟鸣盘旋而落,言归宁顺着“嘎嘎”的叫声越过墙头往隔壁院子里一瞄,正瞧见那喜鹊歪着脑袋打量着被肃王殿下洗完随手胡乱扔在晾衣杆上的一团衣裳——小家伙儿跟那腰带上缀着的一块宝石瞧对了眼儿,扑腾了几下没叼跑,反倒挨了言归宁一石头子,叫唤着落到了房檐上,虎视眈眈的打着宝石的主意,伺机而动。
好歹是个王爷,衣服上的佩饰怎么着也得是个宝贝。言归宁擦了擦手,翻身从墙上越过去,抱着杆子上这团还冒着潮气儿的衣裳就进了屋。他见肃王的床上干净利索,没好意思使坏,原地转了一圈儿,绕到书案后边的太师椅接着晾衣裳。
然只无意在书案上一瞥,言归宁便陡然觉得胸口堵上了一股浊气,咳不出,吞不进。
他咬着牙根儿,抖开那一摞打卷儿的泛黄旧纸,沉默许久,哭笑不得的长叹了一口气。
“这东西……他都从哪儿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