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月寒冬,申时未至,广宁府便早早地笼上了一层朦胧晦暗的夜色,厉风卷刮起落在屋檐上的残雪,狠戾地撕扯着檐下光亮黯淡的灯笼,掠蹭出近乎尖锐的风啸声响。
温如珂脸色白得泛青,周身僵滞得又紧又疼——他一直在打颤,心尖儿跟着发寒,脑子却冻得愈发清醒明晰,被这一张承载数万性命的圣旨,压得快喘不上气来。
这旨意如若落到实处,便当真是帝王一怒,血流漂橹。
温如珂稍稍掀了下眼皮,看着恍惚间似是背负着千尺寒冰的诸允爅,悲戚的叹了口气。
圣旨之上一字一句落地砸坑,肃王波澜不惊的脸霎时覆上了寒霜。
他微微颔首,耳畔不大真切的听着花公公催促他领旨谢恩的话,半步未挪的跪在原地,沉默良久,也不知道在这一瞬之间都想到了甚么。他蓦地抬头,一字一顿低声道,“花公公……”
尹银花看着肃王这张被冻成一湖寒冰的脸,仍旧眉眼带笑,“三殿下有话想问?”
肃王抬头看着花公公毫无意外的表情,视线稍错,又在他身后玄衣卫略显不耐的脸上掠了一眼,“……依父皇圣旨所言,闻家军叛党之伍悉数就地斩杀……那敢问花公公,闻家军数万兵众,何人算是叛党?”
花公公一动不动地维持着交递圣旨的姿势,脸上的笑意也未变丝毫,“殿下说笑了,悉数——自然是全部之意。但凡闻家军在兵部登记造册的兵士,全数以叛党罪名论处,不留余孽。”
诸允爅怕的就是这个。
数万颗人头一旦落地,即便暂且狠下心来不论人命,那满山的殷红若是漫入寻常百姓家,民声仇怨载道,边境守军落陷,那便是长久无法转还的境地。
朝堂上诸位肱骨大臣难道就无人思量此番举措的后果吗?
这顺势而推的道理那帮老狐狸不可能不懂分毫,只不过广宁远在天边,万千百姓和守关戍边于他们而言根本无所妨碍。更何况近来脾气无常的皇帝气得快炸开了花,就连忠言逆耳的良臣都要再三措辞方敢开口,那些事不关己的奸佞,谁敢触他的逆鳞?
诸允爅勉强把梗在他胸口的浊气压出去,沉沉一叹,眼观鼻鼻观心的不再去看花公公,缓慢的琢磨着如何委婉拖延,“父皇政务繁杂,为国土长治久安耗费心血,本王愚钝,难以在朝堂之上替父皇分忧解难,但所幸对于边关守境尚有些值得论道的见解,自诩能守一方平安……不过目前来看,奴儿司尚且有待观望,鄢将军留守关口不曾回京述职亦是因着敌军狡诈,又吃亏在先,不知何时便会反扑开战。如若圣旨送抵边境军营,闻家军数万人悉数斩首,奴儿司必定虎视眈眈,借机趁虚而入——圣旨不容悔改,但即便非执刑不可,为何不能等卫所休养生息,重新招兵买马,再缓些时日……”
肃王前半句恭维已经算是破了天荒,尹银花闻言心中稍微惊讶又惊喜了一刹那,还当这三殿下终于开了窍——孰料后半句当即原形毕露,虽是有意相商,委婉的能耐却没到家,话里话外隐隐散出些许带兵打仗时七个不管八个不愤的气势来。
尹银花察言观色功力独到,听得出他这话里似乎刻意藏了些似是而非的威胁。但他既不能左右圣意,又要稍稍遮掩着玄衣卫暗中离鞘的刀锋,到头来,能做的也不过是假装没听懂,抢在肃王多说多错的势头前毫不容缓的断了他的念头,唇角的笑意稍动,和煦的低声道,“殿下有所不知,赵谦来已经将他这十余年间同闻戡都私通敌军的勾当交代清楚,这奴儿司又大举进犯闯了关口,皇上震怒,此事恐怕容不得回缓……”
诸允爅眉间迅速敛起又放开,沉吟片刻,哑声道,“贪污一案牵扯甚广,父皇为此事忧心忧虑万般不易,也正因为此,奴儿司边境安稳才更为关键,叛臣谋反论罪当诛无可厚非,但……”
肃王身处阵前时可以不顾什么仁义道德,但这并不意味着坦荡浅显的是非摆在眼前,他也能面不改色的一笑而过——数万人命并非单薄的落在纸笔上的数目姓名,北明与奴儿司又无国事盟约在先,此时立威根本说不通道理……
肃王牢骚满腹,缓慢忖度着编排词句,未等全数脱口而出,便被花公公毫不客气的打断截住。
“肃王殿下,怕是高看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内官了。”尹银花说这话时,脸上温和的笑意散得一干二净,唇角落下,神色竟似藏了几分阴狠。他见肃王脸上青青白白闪了几瞬,微微眨了眨眼,示意他断莫再多言,而后方才缓缓的又端起了笑,随口提了一句,“付杭副统领回京时领了罚,殿下可知?”
诸允爅愣了一下,被穿堂而过的风吹得一颤。
这事儿他确实不知,肃王府在京中并无实权颇受掣肘,即便是岳无衣这个上天入地的猴精在应天府也很难面面俱到,倘若皇上有意压制,白宁无从打探也无可疑。
诸允爅额角抽动了一下,“……为何?”
“……闻副都统叛逆谋反却未被直接押解入京,皇上只是杖责禁足,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花公公凝眸注视着肃王因着咬牙而微微抖动的脸侧,压了下唇角,继而又笑,“殿下倘若不想被下一道圣旨直接遣送回京,还是不要多言为好。殿下心中思虑,皇上怎么会毫无预料呢,兵部已经派人去北直隶调兵,不日便会整军抵达暂时支援,殿下不必担心。”
话已至此,诸允爅再做争辩便是不识好歹了,他缄默地看着尹银花,良久,犹疑的晃了下眸子,躬身伏低,“儿臣,领旨。”
温如珂哆哆嗦嗦陪跪了半天,眼前花白一片,随着肃王领旨谢恩,起了身就直挺挺的往地上摔,所幸被一旁眼疾手快的宋铮拦腰扛走,回屋养病去了。
尹银花担忧的望着温二公子瘦削的背影,以年长者的口吻叹声道,“二公子自幼身子就差,这苦寒的地方实在是难捱……”
卸了周身的礼节规矩,花公公脸上那点儿暗流汹涌的笑也云开月霁,他转头打量着肃王苍白的脸色,点头允了候在一旁,想替肃王披件儿狐裘的岳小将军,微微躬身,低声道,“临近年关,皇上时不时的便跟昭王殿下和贵妃娘娘念叨着三殿下,待到开春的日子,殿下许是能赶上桃花宴呢。”
尹银花这话说得不咸不淡,像是提点,又像是纯粹扯了句家常,诸允爅多多少少有些忌讳,不敢怠慢,垂眸顿了片刻,咂么出花公公字里行间的好意——他这点儿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罪过快熬到了头,只要老实安分的呆到开春,诸事自有转圜。
诸允爅点了点头,没吭声,沉默良久忽而恍然,掀起眼皮看了尹银花一眼,“有劳花公公了。”
“……殿下这话可是折煞奴才了。”尹银花笑眯眯的拱了拱手,“三殿下常年不在京城,年轻气盛的性子,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难免看不惯,便让殿下到这广宁来磨砺磨砺,没想到还当真圆滑了些,只不过这一身筋骨倒是一点儿没变,眼界宽阔不拘小节,旁人学都没处学。”
“……”诸允爅飞快地在心里咀嚼着他这话是毁是赞,脸上那一层冰霜缓得差不多,便看不出喜怒的浅笑了一下,只道,“若是有顶撞之处,还望花公公不要介意。”
尹银花愣了一下,转瞬释怀一叹。
他仍记得当年因东海一战在朝堂上火冒三丈险些拆了大殿的小郡王,左一个三年右一个三年的熬过去,仍怀赤诚已是艰难,如今却因帝王心思被搁置在此,脾气磨下去多少难说,但总归难免疏淡心寒。
尹银花搓了搓发凉的指尖,诸允爅垂眸一瞥,当即抬手引着他往衙门里生了火盆的客房暖阁里去。
玄衣护卫冰雕似的戳在原地,彼此斜着眼睛看了看,没打算跟上去。
两人亲疏有度的缓步在环廊里穿行,尹银花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向后掠了几次,忽而低声道,“奴才心知殿下心中大义,可那些大是大非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东西,殿下有心想保数万性命,空口白话,会不会太过不近人情?”
诸允爅一怔。
尹银花笑了笑,余光捉见玄衣卫副统领疾步朝着他们的方向前行,便没容他细想,又追着问了他一句,“殿下可知,皇上明明清楚,这监斩的旨意落在殿下头上准定要惹事,为何还特意让我等从广宁府取道,到殿下这儿找不痛快么?”
洪光皇帝的心思用意玄衣卫也许一知半解,但尹银花绝对揣得出七八分。
肃王得理不让人的陈年往事数不胜数,数万人命撂在他跟前,他没当场翻脸已经算是大有长进,让他无动于衷听之任之那是断然不可能的。
如此一来,皇帝这多此一举,便是别有用意了。
鄢渡秋的脾气秉性不够狠厉,守成戍边绰绰有余,但开疆辟土却容易束手束脚难以推进——偏他还是一个一腔忠义的正人君子,放着奴儿司的金矿在前,威胁相逼为“国”牟利断无可能,那为免夜长梦多,必然要寻个契机以利益相逼,数万人命与对皇帝而言无谓的仁义之情一并提起,该如何抉择,根本无需明确旨意。
刀不血刃,伤在人心。
肃王忽而想起那个细作,甚至一时分辨不清,这诸般因果,究竟是皇帝胸有成竹,还是根本就是有人在刻意牵引,逼着这一场金矿争夺,大战在即……
疾步奔来的玄衣卫恭敬疏远的对着不自禁打了个寒颤的肃王和花公公执礼,抬眼短短一顿,垂眸低语,“花公公,马匹车驾已准备妥当,可以出发了。”
花公公和善的搭了他一眼,近乎嗔怪的抱怨了几句,“这天都黑了,还要赶路不成?”
肃王登时被他的语气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面无表情地听任他“仗势”拖延。
正说着,尹银花还软塌塌地锤了锤胳膊腿儿,继续道,“我说石副统领,你们玄衣卫的兄弟身强体壮的折腾了一路不打紧,我这个胳膊腿儿好不容易能歇一歇,就不能在广宁府休整一夜再出发吗?你也知道,我进宫之后哪儿还有这机会能回来,今儿千难万险的好不容易回了趟老家,副统领忍心看我过家门而不入呀?”
尹银花姣好的一张面皮软声细语的说了几句好话,石副统领一脸的络腮胡底下就红的快冒了烟儿,左右夜里像是要起风,漫天飞雪的也不好赶路,便晕晕乎乎的应承下来,臊眉耷眼的跑开了。
尹银花见状狡猾地撇嘴笑了笑,微微侧目,颔首执礼,脚底下利落得一阵风似的,施施然告辞了。
诸允爅在原地僵了一瞬,蓦的转身,闯了温如珂摆了一溜儿火盆的房间,提溜起正捏着温如珂鼻子给他灌药的宋铮,倒了两口气,“宋捕头,劳烦出城给鄢大哥送个信。”
温如珂扑棱开捏着他鼻子的手,眼睛瞪得溜圆,三言两语听诸允爅透了个底,又闷又哑道,“因觊觎钱财而迫使边境兴兵,还要扯出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皇上还当真是善解人意……不过殿下,岳小将军呢?”
诸允爅未置可否,只是叹气,“无衣和白宁都在玄衣卫的眼皮子底下,姓石的派人盯着呢。将军府那边也不方便,宋捕头,还望务必快马加鞭,至少抢先一日,以便周旋。”
山隘口的雪在浓重的夜色里铺天盖地的压下来。
广宁寒冬多雪,愈往北冷得愈厉害,雪窖冰天的压下几场就封了半个山,宋铮胯下倒霉的马蹄一滑一绊,他便成团儿的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直接摔在主营门前。
尉迟副将正带人巡视,老远瞧见宋铮稍稍惊讶了一下,凝神一瞧,见他张牙舞爪的挥着手里的信筒,这几日频繁探报得浮躁不安的心“咯噔”一声沉了底儿——宋铮隶属广宁府衙门,跟卫所根本不搭边儿,也就因着私下里的交情有些来往,若是事关战事军情,断然没有让他来传信的道理。
尉迟想了想,虎着脸快步朝他走过去,“宋捕头来这儿……可是有要事禀报?”
宋铮可算遇见一明白人,方才嚷的那几声,嗓子咝咝啦啦疼得咽口唾沫都是一股血腥气,他捏着信筒吞咽了一下,哑声道,“鄢将军在哪儿?肃王殿下托我捎个信。”
尉迟脸色蓦的一白,直接把巡视的队伍撇给毛毛躁躁的肖羽,径直带着摔得腿脚发软的宋铮往大帐跑。
片刻后,一玄铁甲胄的身影,冒着雪势,迅疾地钻进主营地牢之中。
闻戡都捧着信笺,难以置信的抬眼一望,视线里的鄢渡秋却全然没了方才在地牢外的急切不安,他漫不经心地扫了扫玄铁肩甲上黏着的雪霜,余光定在闻戡都手腕抖得哗啦啦作响的镣铐上,缓慢道,“闻副都统这般吃惊做甚么,不识字儿吗?‘京中传旨,闻家军全数斩杀’,这句话里没甚么生僻的字儿吧……”
闻戡都自被收押入狱以来,颓丧得犹如风中残烛,没好好说过几句话,鄢渡秋来看他时,也只是见他困兽一般毫无神志逻辑的嘶吼,声如洪钟的嗓子被他喊成了破锣,敲都敲不响。
“……”闻戡都看着鄢渡秋寡淡的神色,嘴唇抖了良久,突然咆哮道,“是你们!都是你们!你们要赶尽杀绝吗?!我守着奴儿司边境快二十年!二十年就换来一个赶尽杀绝的下场吗?!”
“你以为你如今的下场是谁惹出来的?”鄢渡秋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那日与肃王拜别时眼中的犹豫几乎被这一纸信笺震得稀碎,他哼了一声,“赶尽杀绝对殿下和我有何益处?难道杀数万人祭天,奴儿司就不敢来犯了吗?”
闻戡都猛的一抖。
鄢渡秋看着他瞬间失了神采的眸子,微微敛了下眉,“殿下特意差遣宋捕头通风报信,难道是为了炫耀不成?在牢里叫唤了几声就真把自己当畜生了吗?闻戡都,你可动动脑子……”
闻戡都快抖成了筛糠,他攥着信笺,拖着手铐脚镣在窄小的牢房里打转,突然扑到铁栅栏跟前,“咚”地闷响了一声,跪在地上,颓唐的咧嘴想哭,“我错了,我认罪……我千刀万剐死有余辜,可那是数万条人命啊……!鄢将军……鄢将军我求求你,闻家军的编制全部交由你处置,打散也好拆了也罢,最起码能保命啊!”
鄢渡秋冷笑了一声。
他其实一直挺好奇,闻戡都为何要选这条不归路——他偶尔能从他脏乱鬓发底下的眸子里捉住一丝愤慨无奈,却又实在无从得知他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是日积月累的绝望,也许是轰然溃塌的希冀,也许……最初的偏执当真是无可奈何。
“……来不及……”鄢渡秋垂眸看他,鄙夷地盯着他方知悔恨的眼睛,“除了你私自养在山林军户里的玄甲兵,闻家军其余的人马,兵部均有登记造册,数万人……我不可能凭空藏得毫无痕迹。”
闻戡都霎时僵在原地。
“数万性命非是草芥,因你一人而死,不值。”鄢渡秋压抑的叹了口气,“但他们也曾眼睁睁的看着我手底下的兵死在敌军刀下,未出一兵一卒——按理来说,我也没那么好心可以一笑而过。”
闻戡都终于察觉,鄢渡秋回广宁府整顿这一遭,似乎整个人的状态都与以前大不相同。闻戡都曾无数次在心底里唾弃他的那点儿“妇人之仁”像是被接二连三的内外震荡磨得一干二净,眼底多了几分坚毅笃定。
这算是自认识他以来,闻戡都头一次在他身上看见鄢老将军的影子。
闻戡都顿了片刻,低声道,“你要做甚么?”
鄢渡秋捏了捏涩滞的后颈,“我想赶在玄衣卫抵达动手之前,逼奴儿司发兵。”
闻戡都定了定神,面色凝重道,“以战止损……这太冒险了。你要抢金矿?”
“不抢金矿,你以为你的闻家军能活命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朝堂上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呵,不然你也惹不出这么多乱子。”鄢渡秋歪头看着他这蓬头垢面的一本正经,忍不住笑道,“如若能顺利的逼迫奴儿司发兵,我会让你的闻家军打头阵做先锋——生死有命,活得下来的,我必保他们无虞。”
大雪封路,自广宁府向北一路磨蹭了三日有余,肃王和花公公、玄衣卫一行方才两步一滑的摸到距离主营最近的山口。
孰料,本无岗哨的山口竟布了防线,尉迟副将远远眺见来者,满脸诧异脚下打跌的摔在玄衣卫的马前,磕磕巴巴的抖着嗓子开了口,“启……启禀殿下,花公公……这恐怕,不好再继续往前了……”
肃王装模作样的蹙紧了眉头。
尹银花仍旧是那副天崩地裂也不会碎散的笑脸,他淡淡地看了肃王一眼,甚是不解道,“圣旨在身,容不得耽误,敢问小将军,前面是——”
他话音未落,便被远处铮铮长啸的号角声戛然截断,尉迟登时绷直了脊背,带着阵前不容分说的肃然,执礼回绝。
“奴儿司烧了自己的粮草,借故挑衅,军情不容缓,还望花公公保重自身,恕在下不能放诸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