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见惯了肃王殿下披着一身伤疤回府的老林,甫一觑见杨不留额角被碎发遮掩得隐晦又嚣张的伤,难免也跟着心里发颤。
老林挥挥手示意准备起身的杨不留莫要乱动,给抿着嘴生闷气的念儿递了两瓶除疤去痕的伤药,叮嘱她手上轻一些,转而才同杨不留心疼道,“诶哟……杨姑娘,这是遭的哪门子的罪哟……”
杨不留待林管家更似长辈而非仆人,或多或少而又十分微妙地生出几分在外惹是生非被抓了个正着的羞赧。她弯着眼睛笑了笑,没甚么在乎似的,“给您和府上添麻烦啦。”
老林一怔,半晌没说话。
说他见识短浅也好,说他年长心软也罢,这偌大京城里尽是些娇生惯养的姑娘家,哪儿有这般受了苦楚还要反过来安慰道歉的稀罕事儿——老林生怕这姑娘满心寄人篱下的隐忍无助,佯怒地责备她胡来,转过身去又念叨着给府上两个伤病的主子熬点儿鸡汤补补,顺带手地阖上门之前,虚点着嘴撅得老高的念儿,“你气个什么劲,差不多得了啊。”
念儿红通通着一双眼睛,瞧着他气得直跺脚,“我心疼主子还不行!”
老林一晃脑袋,不跟这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一溜小跑出了别苑。念儿一手沾着血迹污痕的帕子,一手苦哈哈的伤药,想揉眼睛抹眼泪都没招儿。她抽搭几声回过身来,却见杨不留正盈盈弯着一双笑眼看她,冰凉凉的手就这么托上她的脸蛋儿,连哄带劝地替她抹了抹眼角,“别生我气啦。”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这小丫头登时眼睛里包了一汪水儿,受了天大的委屈似地扑进杨不留的怀里开始嚎,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哄不好。
杨不留被念儿一头撞在肩上的淤青上,疼得闷哼了一声,低而浅的痛呼躲在念儿的抽泣声中几不可闻,但好在念儿哭闹之余还记得杨不留身上有伤,哼哼唧唧地从她怀里退出来,磕磕绊绊委委屈屈地嘟囔道,“那个小侍卫差点儿……差点儿就没命了,他那么高那么壮都伤成那样,你要是有个甚么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办呀……”
杨不留一时失笑,点了点小丫头通红的鼻尖儿,“我这不是没事儿嘛。”
念儿虽说没伺候杨不留多少时日,对她主子自视淡薄惯常逞强的套路倒是摸索得那叫一个透彻——小丫头备了热水,妥妥帖帖地趁着给杨不留梳洗的功夫把人从上到下检查了个遍,青青紫紫的磕碰倒是无碍,瞧着邪乎的无非就是额角上那一小块儿砸出来的皮肉伤,和肩上脚踝两处要了命似的淤青肿胀。
念儿这几日有模有样地学了几个药汤的方子,煞有介事地摆出一副医家的架势来。
杨不留泡在蒸腾着药香的热水里昏昏欲睡。她前些日子还能合眼歇上一时半刻,昨夜里担心着诸允爅身上的伤,愣是瞪着眼睛坐了半宿,灵光一现跟着时慕青去当冤大头,好不容易弄清楚诸允爅、时慕青和文家小姐之间的爱恨情仇,还险些被时慕青当成泄愤的工具,一刀封喉。
念儿看着杨不留半耷拉着眼皮的乖巧模样,真真儿的心疼又好笑。
早些时候她在宫里听了宁妃娘娘的嘱意出宫伺候传说中没边儿的“准王妃”,心里头没少嘀咕着也不知道肃王殿下会带回来个甚么不入流的姑娘。可见了才知道,这人实在是好脾气,却又不单单是个只知贴己而无远虑的温柔模样——柔软的皮囊底下撑着铮铮如男儿的脊梁,坚硬锋利之下偏还是似水柔肠。
单瞧着许是寡淡,须得尝过之后才知回味绵长。
念儿扶着脚踝肿胀的杨不留换了衣裳,细心地帮她揉了药,转身洗了洗手,扯开她松松挽上的长发,细致地梳理整妆。
杨不留这会儿清醒了些,后知后觉的别扭了起来——她生来便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同念儿相处也多半没甚么高低尊卑,被这么悉心伺候得她浑身快僵成了木板。
但这推拒未免迟了一些,也不明白这小丫头怎么就因着她失去踪迹这么一会儿就恨不得把她打板儿供起来的思绪,只得劝了又劝,让她务必铭记,但凡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切记要遵着她的叮嘱,莫要盲目慌措,无端心急。
空泛的道理念儿懂一些,她瞧得分明,杨不留大抵是想让肃王府于京城之中一震威名的,这话本身既是宽慰也是叮咛,保不齐还会有朝一日当真会应了其中一语。
念儿心里正琢磨,歪着脑袋在杨不留本就空荡着的妆盒里瞧了瞧,诧异地“咦”了一声。
杨不留微微掀起眼皮,“怎么了?”
“簪子。”念儿又找了找,噘嘴道,“姐姐常用的那只簪子不见了。”
原本侍卫肃立的地牢又重新恢复成了屯储酒坛菜蔬的地窖。念儿在地牢门前磨蹭了一会儿才敢进来,仿佛是觉得此处还捆了一位面目可憎阴狠毒辣的凶手似的,举着烛台犹豫再三,紧跑了几步,在一瘸一拐的杨不留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那银簪子也没甚么特别之处,一定要找吗?”念儿被钻进地牢里瘆人的冷风吹得一哆嗦,“既不是顶好的银子,也不是顶好的翠玉,杨姐姐若是喜欢,明儿我陪你出去逛逛,再买不就得了。或者让殿下再送你一支也是好的,只不过咱们家殿下自己挑的饰物衣裳向来都是花里胡哨的,可能不太好看……”念儿嘟嘟囔囔了好一阵子,忽然福至心灵地跳到杨不留跟前,笑眯眯地追问着没怎么应声的杨不留,嘿嘿笑道,“那支簪子,该不会是殿下送你的吧?”
杨不留罕见地红了耳朵尖儿,尴尬地咳了一声,“你找就是了,问那么多做甚么?”
说起来,诸允爅送她簪子那时还没动甚么乱七八糟的心思,说是定情信物未免牵强,杨不留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执着那支簪子的甚么,也许只是单纯的觉得诸允爅送给她的第一件儿首饰,她总不忍心就这么丢了。
念儿伸手点了点杨不留滚烫的面皮,一下子调皮捣蛋的笑开了,背着走了几步,忽然觉出脚下踩了甚么,没来得及反应,先一个屁股墩儿坐在了萝卜堆儿里,摔得惨兮兮的。
杨不留扇了扇被这小丫头一个跟头摔得扬起的土灰,笑着捡起簪子擦了擦揣着,正准备扶她一把,抬眼却觑见正一边呼痛一边傻乐的小丫头忽然一本正经地坐直身子,规规矩矩地见礼,问道,“殿下,您怎么在这儿?”
诸允爅甫从京兆府晃悠出来就径直回了肃王府,熟门熟路地找到别苑发觉屋里没人,半路揪着老林问了问才知道这两个不省心的又跑到地牢找东西去了。
“这王府这么大的地界都归我管,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了?”诸允爅迅速上前,把正朝着小丫头伸手的杨不留截胡拖走,“倒是你们两个,找甚么来了?”
念儿吭哧瘪肚的从萝卜堆儿里爬出来,没等说话,杨不留先摇了摇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轻声问道,“京兆府的事情都忙完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京兆府能人辈出,我在那儿等着添乱不成?善后这点儿事儿顾隐不会出岔子的。”诸允爅抬手,指节轻轻在杨不留额角的伤痕边缘触了触,拧着眉间,慎重地问道,“……抱还是背?”
杨不留尴尬的咳了一声。
念儿一脸无语地翻了翻眼睛,捧着亮堂堂明晃晃的烛台先一步出了地牢。
杨不留被这丫头的表情惹得失笑,嗔怒地在诸允爅受伤的那侧肩上轻轻捏了一下,“……我又没残废,自己能走。”
诸允爅一挑眉梢,“嗯?”
肃王殿下威逼利诱的能耐日渐卓绝出众,杨不留闹不过他,只得妥协罢休。
“……背吧背吧……”
于是乎肃王殿下得寸进尺,没脸没皮地背着杨不留玩儿了一把王府一圈游。念儿趁着俩主子胡闹的功夫,将别苑收拾停当,转而得了一脸无地自容的杨不留的嘱咐,到厨房去盯着给肃王备的药炉。
杨不留生无可恋地靠在床榻旁唉声叹气,由着诸允爅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她的胳膊腿儿,这才摊开掌心,朝他伸了伸手。
诸允爅拖着凳子在她身旁坐定,晾着腕间的脉门借她搭着,挑挑拣拣地说了说京兆府里的那些糟心事儿,末了长叹一声,眉目间这才露出几分年少旧识物是人非的痛惜来,“时慕青认罪认得倒是痛快,桩桩件件几乎没甚么纰漏,唯独拒不承认是受人指使。文家也不知给他灌了甚么迷魂药,文思齐和文昔筵当着众人的面那般诋毁他,他竟然也能忍得下,事关文家声誉之事,他只言片语都未曾说过。”
“时慕青虽失了是非,待人易生偏执偏颇,但本该是个重情重义的性子,既然受过文家的恩惠,他便不会轻易违背文思齐或是文昔筵的意愿行事……只不过事到如今,他欠文家的也还得差不多了,他没了念想,更遑论是非对错。”杨不留松了搭着诸允爅腕子的指尖,却被他反手握住揉搓着暖着,“你打算如何了结?时慕青毕竟曾是罪臣之子,对于他……皇上可会干预?”
“毁容案说到底不过是一个让父皇觉得有碍皇家颜面的笑谈传言,时慕青的身份只会让这桩案子传得更为面目全非,他不会声张,也没什么兴趣过问,只是让我尽快把这烂摊子收拾过去罢了。”诸允爅嗤笑了一声,“你是没看见,我今儿可算是把文尚书得罪透了。他要是跑到太子那儿告状,保不齐皇长兄还得跟我语重心长。至于时慕青——”诸允爅略有纠结的顿了一下,似是征询地看了杨不留一眼,“我打算……跟他谈谈。”
杨不留沉吟一瞬,挠了挠他的掌心,“时家的案子?”
案情经过诸允爅方才在从北郊回府的马车上便同杨不留细细说过,不过此案时隔久远,文思齐说的也十分含糊,诸允爅拿不准其中有几分是为了博取同情骗他玩儿的,“案情有待确认,我现如今也无从得知,当年陷害时州一案是姜阳刻意隐瞒,还是父皇暗中纵容所致……”
杨不留当即明白过来,“你想让兵部的‘堂前燕’,换处人家落一落吗?”
诸允爅未置可否,不过一挑眉梢,“反正我是看不惯姜阳作威作福很久了。兵部本该是四方将领同天子交涉稳固国土的倚靠,现如今兵部养了一群乌合之众,简直是胡闹。”
姜阳其人目光短浅,惯常班门弄斧,纸上谈兵之人最不为行伍中人所齿,若是姜阳平日里低调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只知道溜须拍马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儿,总惦记着见缝插针的寻些好处。杨不留笑了笑,“依你所言,姜阳这人惯常只顾着眼前利益,他当年应当不会想到提早给自己找到孟歧这么个替死鬼的事情,所以当初他为何助以隐瞒,保不齐是个可以利用的棋子。”
诸允爅目光定在杨不留的脸上,许久方才失笑着摇头一叹。
他是当真琢磨不透杨不留到底想利用甚么。朝堂群臣虽说明面上只分三党,然单就官员出身同乡之论,这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乱局,她难道是打算将朝臣洗盘不成?
这本该是遥不可及的天方夜谭。
然而这没边儿的事儿落在杨不留头上,他竟然还觉出几分指日可待来了。
诸允爅捏住她乱动的手指,叹声道,“不过,南境我是当真说不上话。时慕青犯下过错,发配充军最为妥当,我倒是想让他半路找茬儿偷跑,查一查他时家冤案的真相,可如今他实在偏执,这么个一条路走到死的脾气也不好控制,怕惹乱子。”
论武学身法,时慕青实属难得。但此人认主,将主人所言奉为圭臬,极容易失了判断偏了路数,害人害己得不偿失——文昔筵便是个现成儿的教训,前车之鉴在先,无论如何考虑,放虎归山都不会是甚么上乘之选。
杨不留却眨了眨眼睛,犹豫半晌,轻声道,“要不,我去跟他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