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寺匆匆往来一夜未眠,诸允爅同方辰在古木林中沉谈至山寺钟响,两人暂且分道——方辰先行一步率骑兵沿官道回京述职,诸允爅则八分不耐两分闹腾地陪着宁贵妃听无妄大师念叨了一个晨课,随仪驾回宫时,脑子里飘了一路的“南无三满多”。
贵妃车驾不比策马扬鞭疾行赶路的肃王府良驹,一行人磨磨唧唧的晃悠到宫门口,已是寻常百姓家炊烟飘散的时辰。花公公特意迎出来伺候着,诸允爅默不作声地审度片刻,终是顺从了宁贵妃的点头示意告辞回府,由着洪光皇帝将此番猜疑构陷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去。
宁贵妃一再告诉他,无论如何,宫中的乱局不会牵扯出宫门,让他不必挂记。
诸允爅在雨云漫天压抑未落的傍晚赶回肃王府,迎面撞上了眉宇松弛步履匆匆的陆阳——陆老板先前压根儿没瞧见这位一宿没睡灰头土脸的肃王殿下,被紧跟在三殿下身后的岳小将军一把揪住衣领子,半提着拎在原地,这才收住步子,留意到这二位消失了两天一夜的祖宗。
“……殿下?”陆阳回过神来,赶忙见礼俯身,纠结了一番,先报了声平安,“托杨姑娘的福,含烟找到了,人没事儿。”
肃王此行护国寺,被未及预料的内忧外患撞了一脑门子的包,含烟案得以临近作结,大抵是这两日来他听到的最好的消息。陆阳急着回家陪媳妇儿,诸允爅这会儿也不忍苛责他那副没出息的德行,只抓着人粗略问了问来龙去脉,继而摆出一副含烟娘家人语重心长的模样,敲打了陆阳几句,一脚把他踹出了肃王府的大门。
孰料诸允爅前脚刚绕到照壁跟前,后脚就听见身后马车轰隆隆地停下,一位本在车厢里缩成一团,跳下马车方才得以伸展的高大文官忙不迭地唤了一声“肃王殿下”,也不知这坐马车怎的还呼哧带喘,捯了半晌的气儿,吞咽了一下,哑声道,“殿下,含烟姑娘……哦不,陆夫人的案子应当是可以做结了。嘶……只不过——”
“你的意思是说,莳真儿并非畏罪投井自杀?”诸允爅撇开咕咚咕咚灌水的顾隐,凝眉看向杨不留,“你去秦府看过了?”
杨不留隐约觉得诸允爅这话问得像是另有计较,眨了眨眼睛没急着应声。
顾隐纯粹是不愿这话柄落地,没甚么眼力见儿地撂下茶杯抢话道,“那倒没有,杨姑娘既无立场也无官职的,秦府哪儿能放行?就连下官押着秦难和婢女小湖去秦府指认时,都险些被秦府管家挡在府门之外。”顾府丞觑见肃王勉为其难投向他的视线,后知后觉自己这话接得有点儿多余,干巴巴地停在半路,转头继续喝水装哑巴。
从诸允爅进门那一刹,杨不留便敏锐地察觉到,肃王受邀去护国寺叙话这一遭似乎跟愉悦二字毫不沾边儿,甚至可以说是顶着一脑袋的苦大仇深进的院子,然而碍于顾府丞在场,或是彼时的围困已暂得疏解,他这才没虎着脸直接把顾大人轰出去,而是竭力平心静气地商讨含烟案如何作结的诸多事宜。
不过也没什么耐心就是了。
杨不留抿了抿嘴唇,沉吟片刻,没接住顾隐扔到半路的话,避重就轻地先绕到那日肃王离府前往护国寺时说起,不紧不慢地说到雨歇赶来禀报莳真儿投井自尽的消息,顿了一下,继续道,“顾大人当即带着秦难和小湖赶去查看情况,我便同陆老板相商,让雨歇公子暗中伏在秦府,细细观望了莳真儿尸首的情况,这才敢认定,莳真儿应当不是投井自杀。”
顾隐起先不太清楚这位杨姑娘和陆老板一前一后究竟是如何商定抓人救人的,总算听懂了先后顺序节点,忍不住接话道,“况且,莳真儿既已与秦难小湖谋划杀人毁证在先,根本没有畏罪自杀的动机。只不过,无从得知秦难和小湖这两位心腹不在莳真儿身旁时究竟发生了何事。秦相虽未直言推拒,可却再三说着罪人已死,仇怨已结……毕竟是秦府三夫人,秦相想让莳真儿尽早入土为安,我一个小小府丞,也着实难办。”
诸允爅太清楚杨不留生怕他的问话会脱离把控难以应对的心思,既不戳穿也不回避,听她说话时闷闷地“嗯”了几声,问道,“你说确认她是被杀,可有确切的证据?我记得你说过,被他人投入井中致死和自杀投井尸首内外差别不大……”
“但生前落水和死后落水却大不相同。”杨不留略一停顿道,“依着雨歇对当时情形的描述来看,顾大人带着秦难和小湖入府,小湖一见莳真儿湿漉漉地躺在井边,便扑过去趴在莳真儿身上恸哭——这无意之举倒是露出了马脚。府中上下皆说莳真儿是畏罪难恕,投井自杀,但小湖扑过去的时候,紧紧地压住了尸首的腹部胸口,然而尸身口鼻无水沫,腹部也无鼓胀,推压之后没有明显的井水成股流出……很明显是死后方才落入井中的。”杨不留叹了口气,也是颇觉无奈,“只不过秦府不容查验尸首,也无从得知死因详情。”
秦守之为抹去污秽杀人灭口早便不是甚么出乎意料之举,诸允爅冷笑,“杀人推诿,于秦守之而言不过是驾轻就熟,即便查出是他杀投井,到头来也不过是找个替死鬼了事,这笔账先记着就是了。”
顾隐再不识趣儿,也听出肃王这话里明显有话,不过无从说道罢了。他忽的想起当时在秦府所见所闻——顾府丞博学多识,但能耐尚且没开拓到远观尸首就能分辨出是他杀还是自杀的地步。他之所以猜测莳真儿之死八成是黏缠了一层一层的猫腻,仅仅是因着秦守之不知有意与否的叹了那么一句,惋惜道,“……她若是安安分分的该多好。”
然而正如肃王所说,此案查到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即便真相世人皆知,但权势在握,他便可以毫无顾忌的粉饰太平,等待着曾经的那些殷红血腥渐渐被人忘却,洗刷逝去。
一层一层堆叠的雨云中轰隆作响,憋闷了整日的雨迟缓地压着电闪雷鸣的步子,半座府城已是倾盆,另外半座却仍旧憋闷不雨。
顾隐得了肃王嘱托审理暂结含烟案,只待卷宗拟成进宫复命。顾府丞挺高的个子,被远在天边的一声惊雷吓得一哆嗦,他颔首对取了油纸伞递给他的林管家道了声谢,佝偻着钻进马车,趁着雨势没泼到此处,匆忙告辞离开。
晚间肃王府的饭堂里叮呤咣啷的正热闹,诸允爅随在老林身后送了顾隐几步,转身先回房中换掉了他那套沾了一身郁结寒气的衣裳,缓步走到别苑门口。
他正掩在石墙镂空处看向她。
饭菜摆了满桌,杨不留却一动未动,倚在窗旁不知在琢磨什么——脸上没甚么表情,平静得近乎冷漠。
诸允爅忽然想起宁贵妃拉着他饶有兴致的说起那秃瓢儿兔子不务正业地替他俩算生辰八字的事。
宁贵妃许是因着肃王接连被东海和北境的战事牵扯得九死一生,心中牵挂之时难免要寻个寄托,也不知那无妄大师是怎么忽悠得她深信不疑的,反正诸允爅听着总觉得那无妄和尚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在咒他——先是说他命数孤险,接着又说他生辰八字写着的姻缘带着血光,不可擅动,否则年内八成是要损命早亡,倒不如孑然一身活得长久。
“合着我活该孤独终老?”诸允爅恨不得抡着手里的珠串抽无妄的光头,“你是想劝我剃度出家还是怎么的?”
无妄高深莫测的一扬脖子,像是不屑于他似的,“殿下身上杀孽深重,尘缘亦未了,小小山间野寺,怕是容不得殿下这尊阎罗。”
诸允爅嗤了一声,不乐意当着宁贵妃的面儿撅他——还从未听说过哪座山间野寺是吃皇粮的。
无妄见了他的轻蔑丝毫不恼,笑了笑,又从袖间抽出那日诸允爅交付于他,写着杨不留生辰八字的字条,眸光闪了闪,像是隐隐挑衅,他既是不信,又何苦大老远的跑这一遭惹嫌。
宁贵妃本因着肃王这孤独终老的命数犯愁,一见字条,又见无妄挑起的眉梢,忙不迭道,“大师可有解困之法?”
无妄既不点头也未否认,自顾自地展开字条轻声咋舌道,“且说说肃王殿下带来的这位姑娘的生辰八字……”
孤苦无依,为祸人间——此话落地,宁贵妃和诸允爅皆是一惊。
宁贵妃犹豫了一下,似是为确认一般,又重新问了一遍。得了一句一模一样的回答之后未及追问,诸允爅直接蹿起来要揍人。无妄却笑着拍了拍已经揪住他衣领的手,轻声道,“话未说完,殿下莫急。”
无妄扯了扯被诸允爅拽得皱巴巴的领口,“但这只是单瞧这位姑娘的八字。说句天煞孤星并不为过……”他轻轻拈起两张纸条并排合在一处,“不过也巧,这位姑娘偏能压住殿下姻缘里带着的血光之灾,殿下这一身的肃杀之气,也能牵绊住这姑娘命数里肆意蔓延的祸端。”无妄笑了笑,“倒是一桩合该注定的好姻缘。”
宁贵妃总算松了口气,权当为了安心,或深或浅地追问了无妄几句,得了他那副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十分诚挚的揣度起来。
诸允爅却是当真不信。
肃王殿下怕鬼,这倒是无可厚非,但他又偏不信什么神棍命数。生死在己不由人,更遑论甚么既定的过往和带着血光的推论——他身为一军主帅,即便挂职,仍是难脱行伍牵绊,打仗不见血的那算什么将军?
然而他又实在太在意“为祸人间”这几个字眼。
……实在太狠毒了,狠毒到他根本无从想象,杨不留会站在那血污尸块的尽头远方。
诸允爅眉头蹙得死紧,良久,他无奈地摇摇头,甩掉脑海里那位满目猩红的姑娘。
他倒是难得想信那不务正业学半仙儿算命的和尚一次了。
诸允爅迈开步子进到院中,杨不留似有所感,转头回望着他,脸上寡淡的冷漠转瞬消融,浅浅地弯起眉眼,“怎么愁眉苦脸的?”
诸允爅本来没想说。
但肃王殿下这一顿饭吃得实在心不在焉。他隐晦地盯着杨不留看,似乎还在为肚子里那点儿矫情纠结不已,杨不留淡定自若地由着他瞎琢磨,愣是耗得这人抿着嘴憋得脸颊通红,这才略微挑起眉梢,敲开他啃了半天的箸筷,“去趟护国寺回来哪儿哪儿都不对劲……贵妃娘娘说甚么了?还是你说的那位大师又窥了甚么天机了不成?”
诸允爅搓了搓手指,犹豫再三,到底是搁下筷箸,故作随意挑挑拣拣地说了说无妄和尚念叨的那些旁门左道,词语用得委婉了些,却还是怎么嚼着怎么觉得不是滋味儿——他掀起眼皮小心打量着杨不留的神情,只见她满不在乎地挑着鱼肉,拨了一块儿搁在诸允爅的饭尖儿上,歪头一顿,轻声疑惑。
“听你这么说,总觉得,他似乎知道些关于我身世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