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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老板煞有介事的咳了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杨不留略扬眉梢,目光落在一身花里胡哨的玉琳琅身上,定了半晌,弯起眉眼抹了抹鼻尖儿,偷偷轻笑道,“玉老板……好像也不怎么低调啊。”

玉琳琅心里正揣度着如何附和,话未出口,先被杨不留噎了一下。他登时就记起那日同行秦府二人初见,杨不留盯着他发带上招摇地飘来飘去的翎羽憋笑——玉琳琅莫名其妙地问了她半晌不作答,临着到秦府门口她才忍不住说道,他这一身又绿又蓝还带毛,特像一只花孔雀四处招摇。

玉老板默默地记了会儿仇。他叹了口气,被庄望隔着柜台踹了一脚,抖落抖落身上那些个不着调,正色道,“宁贵妃每年春耕和年终都会到护国寺礼佛祈福,举寺上下对肃王这张脸都熟得很。我正巧认得一户菜农,时常挑菜送到护国寺,杨姑娘如果想暗中行事,这一点儿小忙,我还是帮得上。”

杨不留双手捧着茶杯,指尖摩挲着茶杯边缘,听玉琳琅透露门路,轻笑了一声道,“不急。那位无妄大师说话时含了一半,寻常听来无关痛痒,说我身上有祸害,只消得了解决之法便是。但……”杨不留放下茶杯,轻轻在杯缘敲了敲,“若是听者有心,必会抓住这个‘祸害’一探究竟。至于那位无妄大师究竟是否有意,或是却否了解些甚么讯息,他不大可能会轻举妄动。”

“方苓的身世、来历甚至可能连她的名字都是假的。”庄望皱了皱眉,不放心道,“你就不怕他当真知道甚么事实,把事关于此的消息透露给旁的甚么人?秦守之想要动摇温家不是一日两日,昭王和太子虽无杀心却也难说是友非敌。任何一个人想要拿方苓的事情做文章,后果都不容小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当年秦相为陷害太史令,所作所为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当年都未能得逞,如今无凭无据,他说甚么又有何妨?”杨不留满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膀,“要说早说了。远的都不必惦记,他但凡同贵妃娘娘提点几句我母亲是当年诈死的温家二夫人,为保肃王,宁贵妃也不会留着我的性命……既是互相试探,想来那位高僧也不会急于求成,总归会有些蛛丝马迹先露出来,多留意便是。”

庄望被她这话说得一哽,脑子里编排了半晌也不知道该接甚么话。

当年方苓几乎是以死抵消那些个扣在温仲宾身上的祸事,依杨不留这幅满不在乎的模样,倘若此般情状落在肃王头上呢?难道杨不留也打算安顿好身后慷慨赴死不成?

但言及无可预知之事实在不祥,庄望瞪了半天眼睛,实在无奈道,“这些话你跟我说,我管不了你,有本事你跟肃王说去,他不气你胡闹我跟你姓。”庄望顿了一下,末了摆了摆手不再同她计较此事,“你就是纯粹想要查一查无妄和尚的底细,以求知己知彼是吧?”

庄望同杨不留也算是半个青梅竹马的交情,她的那点儿心思深浅他猜不透彻,不过却也能瞧出点儿影绰的苗头,适可而止的将自己那点儿隐隐的担忧揣测收住,不再表露——杨不留笑眯眯地应了一声,转而又道,“不过无妄大师二十年前不过十来岁,若要论起护国寺当年是怎样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还需得再查一个人。”

庄望了然点头,“老主持。”

庄望离开琴阁启程离京时雨势方泼洒而起,他把自己缩在窗格处,叮嘱了斜倚在琴阁门口的玉琳琅几句,声响被雨幕悉数拦住,杨不留撑伞站在两步之遥的位置都听得模模糊糊,玉琳琅却点点头摆摆手,示意庄望不必扯着嗓子重复。

“……”庄望看他那副不着调的模样,不想跟他说话,他微微前倾着叮嘱杨不留,“泗水涨水,京城有一艘运货的船翻在泗水支流的运河里了。陆阳一大清早就跑出去联系那边的事儿,估么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庄望虚点了点玉琳琅,声音压得极低,近乎气声嘶哑,“这人同陆阳有些交情,姑且信得过。但他在长街待得太久,三教九流接触太多,究竟以何为底线不好细说,至于你觉得此人可不可用、如何去用……”

庄望话音止在此处,见杨不留点点头,也便不再跟这鬼精鬼灵的丫头多说,轻笑着放下车帘,催车夫驱车驾向北出城。

杨不留一动不动地站在远处,稍稍仰着头,望着无处找寻源头的雨幕晃了会儿神,嘴里咂么着泗水的事儿,沉吟半晌,甚么也没说。

玉琳琅微微眯着眼,佯装无知无觉地从门前晃悠进琴阁正堂,默不作声地咀嚼着杯底的茶叶,也是许久没说话。庄望说甚么他确实没听清,不过玉老板眼神儿好,单凭那唇间开合的形状也大致猜得到庄望说予杨不留的叮嘱之语。

相识短短,庄望无法全盘信任也是理所应当。

玉老板的满腹城府被他花里胡哨的不着调压得不甚显露。他生来落魄,如今博得此般地位实属不易——然而人都是贪婪的,非要细论,不过是适可而止和无边无际之分;若言成败,也不过是得以把控贪念,与被其吞噬被动而行的差别。

为官如此,经商如此,做人亦如此。

玉老板正巧是位不愿受人控制的商人,稍作思索,杨不留同他算是同类。

大刀阔斧的开疆辟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细致入微的循序渐进,待到有人察觉之时,周身经脉已经尽是她的踪影。

玉琳琅觉得出也瞧得见,杨不留似乎是在促成勾连暗中埋伏在各处的暗线。

这一举动看似无关紧要,甚至也不过是提供了一个,他们这些布网猎物之人始终蠢蠢欲动却碍于没有门路无法得逞的契机。

然一旦此举达成呢?他们这些或明或暗的商贾就会卷刮成为朝堂上一股难以干预的厉风,会有无数的示好递过来,让他们这些分散的商户,无处声明立场的百姓,寻得一个占据主动的突破口。

倘若当真如此……玉秦楼主动示好一二,借一道东风又有何妨?

玉琳琅正思量着,歪扭的坐姿稍稍正了正,望向抖着油纸伞上的雨滴琢磨天气的杨不留,清了清嗓子要说话,没等开口,街上忽然嚷嚷着跑来一名身着蓑衣斗笠的小厮,戳在门口脆生生的高声喊问道,“玉老板可在?”

杨不留回头瞧了玉琳琅一眼,见他颔首,转身招了招手让他进来。那小厮却担心自己这一身的雨水沾湿了铺子里的古琴,只规规矩矩的卡着门槛边儿,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身旁的姑娘,被玉琳琅催了一句方才急道,“楼里一位宿醉的公子哥,家里夫人来闹场子,伤了姑娘,老板您快回去看看!”

“护院都是死的吗?”玉琳琅难得一见的低声厉喝了一句,沉思片刻追问道,“那公子哥是谁家的?”

小厮急吼吼地跺了跺脚,“吏部郑大人家的公子,他夫人可凶了!”

这事儿闹起来难办,玉琳琅磨磨唧唧地想一表忠心的话没说成,浅浅地同杨不留点头示意,抄起琴阁里的油伞就冒雨跑了出去——杨不留瞧见他满脸的欲言又止,轻轻弯起眉眼笑了笑。

她倒是不清楚玉琳琅这一时片刻琢磨出了什么名堂来,不过这么一点儿示意如同示好,她也乐得接受,不紧不慢地在庄生阁里坐到雨歇匆匆忙冒雨跑回来,方才拎起油纸伞,拖着伞柄在地面上洇的一小滩水迹上划出浅浅的一道。

雨歇唤了她一声,随手抹开黏在脸颊额角的湿发,低声道,“街口长亭,肃王殿下在等你。”

诸允爅赶回肃王府时扑了个空。

念儿抱着药臼坐在别苑堂屋门口,歪头靠着门柱,眯缝着眼睛打瞌睡,被诸允爅拎着扇子敲了敲脑袋才清醒,使劲儿眨巴着眼睛道,“杨姐姐出门了,说是去找陆老板和……”

念儿睡得晕晕乎乎没想起来那人是谁,诸允爅没细听,截口打断她,追问道,“谁跟着去了?去了哪儿?”

“一早岳将军整肃巡防,杨姐姐自己出去的。”念儿挠挠脑袋,“她说……好像是去长街。”

诸允爅几乎是头脑一热便不管不顾地冲到了西市尽头,被发凉的春雨兜头浇得清醒,忽的犹豫起来,钻进长亭里,转悠得像拉磨。

诸允爅其实始终拿不准,杨不留所作所为之事究竟是想瞒着他,还是坦坦荡荡的袒露。关于陆阳和陆老板的营生她并不多说,但也没遮遮掩掩的哄骗掩过。她像是不想让他窥见过多丑陋不堪的阴渠暗流,却又心知肚明此事她瞒不得他,从未生出丝毫不准他查探追究的念头。

诸允爅倒不猜疑,只是隐约觉得心里不甘,他着实不太想让杨不留成为他背后的庇佑,哪怕他最初交识的初衷就是如此的不堪入目。

如今他好不容易放了一个人在心上,当真舍不得她为了他,义无反顾地走进甚么无谓的刀山火海之中。

然而如同含烟所说,她既已许他,他又如何忍心不去信她。

一晃神的功夫,雨歇正从他眼前飞速掠过。

他两人视线在半空中相触,皆是一怔,而后互相颔首当是寒暄,又匆匆别过。

诸允爅叹了口气,自己快把自己矫情吐了。他觑着雨幕怅然了半晌,忽然见到茫茫然的尽头处快步跑来一道撑伞的身影,轻快地钻进长亭,抖了抖伞上的水珠。

杨不留没问他为何而来,诸允爅也便小心地把自己那点儿惶恐不安抛在脑后,他上前提过油伞搁在一旁,瞥见她凉得泛青的手背,忍不住嘟囔道,“陆阳这什么铺子,开在这儿来了?”

杨不留勾勾手指示意诸允爅上前一步,努力的把自己的手塞进肃王殿下热烘烘的掌心里,轻声道,“勾栏花院里,除了胭脂香粉,最缺不得的就是琴阁了。”

诸允爅一怔,脑子里飞速的转了几遭,神色复杂道,“……我说你之前犹豫了几次,话没说完就被岔开,还以为你瞒着我甚么……”他酸溜溜的顿了一下,“庄望来京城了?”

肃王殿下待那些个同杨不留交识匪浅的俊俏公子,总免不了不自觉的恶意揣度,除了五大三粗的宋铮宋捕头,他总觉得那些人写了一脸的居心叵测。

简而言之,肃王殿下就是十分乐意且容易吃飞醋,全凭着一身正气咬牙硬撑。

“来了些日子了,不过我也只见了三次。今早他启程回广宁,顺路送送他。”杨不留稍稍歪头,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生气了?”

“没生气。”诸允爅一本正经地拨开她被雨水沾湿的鬓发,“庄望对你不怀好心,我吃醋。”

“现如今可用不着他对我不怀好心了。”杨不留噗嗤一乐,捏了捏他的手,拉着晃了两下,“要不我赔礼道歉?”

“真心的?”诸允爅斜睨了杨不留一会儿,想端起脾气吓唬吓唬她,没得逞,先笑起来,把这身上沾了雨水汽的小机灵鬼儿捞在怀里紧紧拥着,“抱一会儿,抱到雨停再说。”

杨不留一挑眉梢,埋头在他肩上嗤嗤地笑,“我瞧这天气,今儿晚上能停都是好的。我可不陪你在这儿饿肚子。”

杨不留还真就没饿,不过这话未落,肃王殿下的肚子倒是十分应景儿的敲锣打鼓响了起来。

杨不留嗤嗤又笑。

诸允爅身上那点儿凡尘俗事早就不稀罕了,他叹了口气,由着杨不留提溜住他的后颈捏了两下,听她笑声问道,“你应当回府了吧?怎么不吃饭就跑到这儿来了?”

诸允爅誓不撒手地箍着她,闷声道,“怕你跟人跑了。”

“我能跑到哪儿去呀……”杨不留眨了眨眼睛,微微扬头打量着长亭这一小方被雨幕笼得安逸的天地,喟叹了一声,回拥着暖着她的一团火,暖和了一会儿却又听见肃王殿下肚子里可怜巴巴地敲个不停,轻轻拍了拍他的腰。“你之前不是跟我说,想吃八宝豆腐?”

诸允爅慢吞吞地松开勒着她腰的胳膊,手腕掠过她腰间,触到了一小节信筒之类的硬物。

“我一早让念儿准备菜了。”杨不留抬眼迎着肃王不解的目光,呼扇着睫毛笑了笑,“回府上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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