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收到了雨歇传来的短笺,杨不留思忖一番犹疑不定,隐约觉得泗水之事一环扣一环扣得太紧,却又不知这环环相扣的始端在何处,着实苦恼了一阵。
雨歇见她凝眉不语,轻声提了句醒,“前两日,陆老板为救夫人一事聊表谢意,送过姑娘一枚玉坠子,姑娘可还留着?”
……这事儿说来好笑。肃王殿下那日先于杨不留觑见那枚一大早送来就摆在桌上的玉坠,拉着老林问了问来路,得知是陆阳的手笔松了口气,但还是怎么瞧怎么不顺眼,悄么声儿的藏了半天,在府上翻了一块儿比陆阳那块儿精致漂亮的搁在一块儿,这才送到杨不留手中。
杨不留略微扬眉,把陆阳送的那枚玉佩搁在桌子上,轻声笑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坠子是一把钥匙,能开琴阁底下的暗道。听说那暗道是玉秦楼的手笔……毕竟烟花柳巷的生意,三教九流藏藏躲躲都不稀奇。玉琳琅接手之前便几乎通了应天府城西城北,现在大抵能暗道遍了半座城。底下有个卷阁,留存着近来京城各处汇总的消息,我就去看了一下。”
杨不留早些时候还想着凭着含烟的案子得来一块儿迎合陆老板生意的敲门砖,孰料陆阳之伍竟也是各有打算,藉此契机,向着北明王朝渐而更替的前路,探了一个脚尖。
杨不留心知这趟浑水九成藏着暗流,却仍旧求之不得。
诸允爅怔了片刻,不甚意外,却仍觉明暗之间无法捉摸的惊惧。他欲言又止地看了杨不留一眼,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末了憋出一句切莫纠缠太深的劝慰之言,摇头轻叹不做追问,只犹豫片刻问道,“琴阁那边,可有甚么有用的消息?”
“说来话长。”杨不留嚼了一颗山楂,酸得眯起眼睛一抖,“……阮绍杖责入狱之后,玄衣卫在奉旨暗查当年秦贤妃的案子,此事你可知情?”
“略有耳闻。”诸允爅拎起石桌上的玉坠打量了一番,拇指摩挲着方形玉坠一正一反的艮卦与兑卦铭文,轻哼道,“秦贤妃当年的凶案本就是秦守之一手促成,查来查去也无非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母妃说此事事关皇家颜面,让你我切莫出头插手——”诸允爅手上的动作一顿,掀起眼皮看着杨不留,“你发现甚么了?”
杨不留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事关皇家颜面,又同秦贤妃有关,你觉得会是甚么不可传扬的秘闻?”杨不留提着汤匙轻轻戳着汤碗里圆滚滚的红山楂,低声道,“玄衣卫暗查此案不过几日,秦相爷便借着莳真儿的那桩闹剧,纵容府上护院,将太医院的陈旻乱棍打死,为的难道当真是莳真儿和她肚子里不知真假的孩子吗?他若真心待莳真儿,莳真儿又怎么可能死无对证?”
太医院为后宫诊治看似风光,实则却是个拿捏不住分寸随时都要掉脑袋的活计——诸允爅眨了眨眼睛,愣头愣脑地压低了声音问了一句,“陈旻跟秦贤妃……该不会……”
“想哪儿去了?”杨不留皱起眉头失笑,抬手拍在诸允爅的手臂上,“我问你,宪王当年降生时并未足月,此事可属实?你瞧着宪王殿下可有先天未足之相?”
“……”诸允爅彼时方才几岁,记是肯定记不得,不过宪王虽然娇纵,倒不像是甚么风一吹就倒的体质——诸允爅似是想到甚么,皱眉看向杨不留,“你难道想说……宪王并非父皇的骨血?”
“陈旻曾在太医院任职,又是太子殿下尊敬的恩人,秦相爷何苦跟他牵扯不放?”杨不留摇了摇头,“除非,他知道甚么决不能被查探到的消息。而凑巧的是,秦贤妃身怀有孕时,确认喜脉和生产前夕诊脉的皆是陈太医。而太医院留存的档案里,却并未提及过宫中传得风言风语的宪王未足月份降生一事。”
诸允爅登时一惊,“难道灭门案也与此事有关?”
“……玄衣卫那边还未查明,陆老板这边能确切留存的详情也不多,只是一个猜测。”杨不留翘起手指在诸允爅捏紧成拳的指节上叩了几下,“不管是何缘故,皇上已经对此事起疑。再有之前太子殿下遇刺一事的障眼法在先——”
杨不留话说至此不再续言,压了压唇角,捧起汤碗。
懿德太子一心惩治秦守之多年未得实现,倘若秦贤妃一案确有猫腻不可明言,秦守之在后宫的依托便会动摇,洪光皇帝一再忍让,却绝不意味着坐视不管。
诸允爅沉默的捏搓着玉坠,神色浅淡地将玉坠挂在杨不留的腰间,低声道,“知情归知情,此案你还是……”
“你在这儿,我不会撺掇什么坏事儿的。”杨不留弯起眼睛笑了笑,手指拨了拨腰间的玉坠,“准我带着它了?”
“拦你拦得住吗?”诸允爅屈起手指在她额角上磕了一下,“你打甚么主意都好,我只求两件事,一不韪天理人道,二,别再伤了你自己。”
杨不留眨了眨眼睛,低低地笑起来,捉住诸允爅的手捏了捏他的指节,“我在琴阁呆了一下午,可不止见识了这一件事。”
近来应天府虽看似风平浪静,周遭却是暗流涌动。
穆良离开北营述职这些时日,北营驻军以沈成廷为首。然而这位刚提了军职的沈将军却并未依循旧例巡防,调整部署频繁,巡视的区域也在逐步拓宽。
秦家莳真儿一案平白惨死了太医院的陈旻,此后未多时,便见秦守之和几位心腹同五军营的统领来往密切,不知为何密谈。
“太子殿下为泗水灾祸接连两次犯错实在巧合,一则有意逼迫皇上调动驻军赈灾,二则,连起皇上近来的调查来看,太子殿下大抵是同皇上商议过,为的是逼迫秦守之沉不住气,看看他会有何动作。”杨不留沉吟片刻,又补充道,“我倒是更倾向于后者。否则泗水泄洪一事分明可以拖延,为何运河沉船,宫中却几乎跟暗线这边同时得到消息?方何方侍郎即便再口无遮拦,越俎代庖的事儿做完,他就不怕自己头顶的乌纱帽不保吗?”
沈成廷与宪王交好多年来往密切一事,诸允爅或多或少是知情的。且不论沈成廷当初在北境的那场胜仗以何收尾,于中都留守司北营而言,沈成廷如今的威望甚高,他这一举一动牵连颇多,不得不让人深思。
若宪王身世当真存疑呢?秦家可会做些甚么?沈成廷近来频繁调动驻军又与此事有何关联?前些时日五军营为追捕刺客围堵宫城,这么大动干戈的调动,当真妥当吗?
诸允爅叹了口气,“穆老逢春入京,一般都会挨着泗水淮水的汛期,如无必要,述职之后他也不会紧赶着回北营,应当会等到汛期结束之后方才离京。在此期间,北营的调用,穆老也是鞭长莫及。”
诸允爅忽然意识到,懿德太子今日决绝地同皇帝请命调用驻军,竟难说是否仅仅是为了泗水百姓——无论是调动京城驻军还是北营驻军,京中守卫都会随之变动,期间若埋下甚么隐患,注定会是一场一发不可收拾的祸乱。
秦守之夹缝求生了许久,他怎会坐以待毙呢?
但若是宪王身世存疑,秦守之又该如何确保他如今的地位不受损失?
诸允爅瞬时想到一个词。
……清君侧。
“但……”诸允爅略作犹豫,“太子离京,宪王又被父皇送去了南境,让他随兵部监军去南境督查驻军统领方彦君,我跟昭王兄在京城,秦守之怎么可能得逞?他哪儿来的自信?”
“皇上今日喊你进宫复命,可不是单纯让你去瞧热闹的。”杨不留竖起食指轻轻一摇,“若你今日没听我说起京城这些暗流涌动,单就泗水灾祸,你可会留在京城作壁上观?”
“……”诸允爅噎了一下,摇头轻叹道,“我定会请命前往泗水,同皇长兄一道赈灾。但问题是我现在手里没有兵权……”
“戴罪之身未解,你今日不出面理所应当,但依着你的性子,过后可不见得还能坐视不管。”杨不留搭着他的手背安稳了片刻,“但与此同时,一旦你察觉到京中有任何变动,你也一定会跳出来出面镇压。对吗?”
杨不留觑着诸允爅点头沉默的神色,叼着指节琢磨了一会儿,“太子离京,若此后确认要调驻军支援,你最好主动请命跟出去。”
“为何?”诸允爅不解的拔高音调,“如果秦守之有意在京城惹乱子,昭王兄八成不会露面。我不在京城,父皇若不设防……”
京中守卫众多,然而直属皇帝管辖的却只有玄衣卫和宫城禁军。五军营事关城中巡防,如若太子传信调用驻军,皇帝大抵会派遣金吾卫离京前往泗水——但派遣的人数不会太多,懿德太子心系百姓,先斩后奏调用北营驻军也有可能。
如此一来,京畿可就乱了套了。
杨不留却摇头,浅浅地笑了一下。
诸允爅云里雾里地犯糊涂,“你笑什么?”
杨不留弯着眼睛摆了摆手,“皇上连你这么个亲生的儿子都要怀疑,秦守之他怎么可能不设防呢?”
“但京中守备确实有限……禁军和玄衣卫虽是精锐,人数却不多。”诸允爅后知后觉的一拍大腿,“你的意思是,太子和宪王离京,是父皇有意安排的?”
“太子殿下离了京城反倒安生,免得受到波及性命不保。至于宪王殿下……”杨不留耸了耸肩膀表示不明其意,继而道,“京中如有变动,依着昭王殿下的心性来看,作壁上观或是暗中搅局都有可能。此时你留在京城的话,秦守之跟五军营的联系太多,玄衣卫不可能无知无觉,秦相爷不动则罢,若是案发呢?牵扯到五军营或是京中驻军,你自己想想,其中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旧部,留下来当靶子不成?”
诸允爅还是不甘,“可是……”
“况且——”杨不留握着诸允爅的手,轻轻摩挲着他手背上的伤疤,“你觉得昭王会完完全全作壁上观吗?不论今日猜测是真是假,在这皇城之中,谁才是他眼中最大的威胁?”
秦守之从来便没入过昭王的眼——秦贤妃在后宫的地位,昭王比肃王清楚得多,如今皇帝动了彻查秦贤妃的心思,秦守之的倚靠便岌岌可危,这棵长在悬崖边的巨木迟早会摇摇欲坠。
诸允爅此时方才迫不得已的回想起他前往广宁一路,那个为躲避刺客奔逃的雨夜。
这可是懿德太子离京的大好机会。
诸允爅捏了捏眉间。
“皇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