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一夜风雨未歇。
天光破开层层堆叠的雨云,半隐半现地和着风雨砸在帐帘上,天地间茫然轰鸣的雨声渐缓,声响窸窸窣窣地钻进帐中,纠缠在一众文官各持己见的慷慨言辞之间,毫无论定地吵嚷。
诸允爅眉头紧锁地眺着帐外远方。
随行押送补给粮草的付杭这会儿身上雨水顺着甲胄成注而落,尴尬地瞪着帐中诸位官员大臣,听那些个为国为民的词句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他转头看向肃王,稀里糊涂地眨了眨眼睛,凑上前压低声音道,“殿下,这吵起来就没完……下游的事儿到底怎么办?”
事发慌乱。
开闸泄洪一事本就未得懿德太子准允,全凭着方何这位头顶着东宫和洪光皇帝授意行事的户部侍郎表露立场,泗水周遭的府县官员这才勉强松口应承下来——然而谁也未曾料到,昨夜里尚未落到实处的商议竟在这短短一夜之间乘着疾风骤雨飘刮远去,钻进了正为连日阴雨犯愁的下游百姓耳朵里。
泄洪保坝的传言惊雷一般炸得轰然作响,乡里乡亲群情激愤蜂拥而起,为了保命生计连夜闹到官府,可偏不赶巧,各处县府的一把手这会儿正在堤坝上游的肃王帐中,躲着雷雨扯嗓子掐架。百姓苦楚无处可诉,竟有人带头占了通往泗水上游的官道,截了陆续押送的粮草补给,抄起锄锹斧叉,同负责押运的金吾卫对峙不下,悲苦愤慨地讨求公道。
可这诉求背后闪着寒光,凄风苦雨也就变了味道。
金吾卫留了少半数人马负责粮草押运,然而实在不赶巧,瓢泼的骤雨泞了官道,付杭脑袋上顶着懿德太子吩咐的期限,勉勉强强地赶在黎明时分率车队抵达了泗水下游,一众平日里威风万分的金吾卫将士一个两个地摔滚成了泥猴子,付杭这位理该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金吾卫统领也是浑身雨水泥水,踉踉跄跄地坐在府县碑石旁边儿。他刚打算歇口气儿,抬手招来队伍里其中一只泥猴,准备差使他先行一步联络当地府衙——然而还没等这人拎着缰绳翻身上马,便被浩浩荡荡的下游百姓拦在官道当间儿,冲撞得散落不成伍,截断哄抢了先头队伍的车马粮草,威迫着金吾卫遣人上报,万万不可开闸泄洪,断了下游百姓凄苦可怜的生路。
付杭脑袋都快被这漫天的雨浇成了浆糊。
金吾卫不可擅自将刀刃对准平民百姓,然而这劫路的做法却泡透了流民匪气,付杭只能把自己一张青青白白难看至极的脸藏在泥水下,咬牙喝止了身后将士拨开刀鞘的动作,硬着头皮迎着泛起寒光的锄头走上前,姑且交涉了几句,争取了半日冲突暂歇的和缓时间。
白宁和周子城得了肃王眼神授意,一前一后地簇着脑子被雨水凝滞得转不动的付杭绕到屏风后,换了套干爽的衣裳,披好轻甲继续听文官嚷嚷。
不大的军帐里吵得不可开交,肃王沉着脸默不作声,没急着表态——付杭因着广宁的生死来去待他满心信任,一瞧他这副神情,心里也跟着一沉,眉头紧锁地分辨着诸位县府一把手,究竟是怎么绕着平民百姓群起闹事诸般如此的争辩不定。
吵来吵去无非还是为了各自所辖县府那一亩三分地的政绩款项僵持不下:上游的怕平民闹事耽误堤坝加固,洪水泛滥漫了粮田;下游的争辩溃堤泄洪事关重大,百姓为了保命生计不得已为之也实属正常……说来绕去索性撇开加固堤坝防治水患的争端,竟讨论起此后朝廷拨款救灾谁该多领银子的事儿来。
付杭挠了挠被泥水糊住的头发,看着这一串儿被铜钱塞住心眼儿的地方小官一阵阵头皮发麻。付统领瞥了面无表情的肃王一眼,余光无意间掠过站在那一群拿唾沫星子打架的地方官员外侧,觑见脸色铁青地争了几句便不再吭声的方侍郎,继而又直勾勾地盯着肃王殿下,心里惦记着金吾卫的兄弟,急得直跺脚。
懿德太子染病不起,照理而言本该是肃王担责处理此事……然而付杭心知肚明,肃王殿下并不是甚么擅长息事宁人安生的主儿,他不知会也便罢了,但凡出面,免不了硬碰硬地解决此事——可历来瞧不惯肃王行事为人的方侍郎在这儿,哪儿能任由肃王胡来?
肃王无非是在等着方何表态。
肃王满脸不耐地捞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斟了两杯分给付杭一杯,又煞有介事地跟他碰了碰杯沿。付杭先怔,端着茶杯一抽鼻子,嗅得酒香辛辣这才反应过来,肃王殿下那茶壶里装的烈酒已经被他这左一口右一口地喝得只剩了个壶底——付杭端着茶杯一饮而尽,五脏六腑里滚起暖意那一瞬,付统领忽然意识到,这位主子喝酒暖身子,怕不是当真要亲自去泗水下游走一趟。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肃王这一壶酒就见了底。付杭掀起眼皮看着肃王倒着茶壶抖了几下,递了个眼神儿给他,继而又觑了方何一眼,指尖勾着壶柄转了两圈儿,轻轻松了手。
瓷壶“哗啦”一声,碎了满地。
帐中诸位毫无眼力只琢磨着钱粮政绩的县府官员骤然一惊,喧嚣吵嚷在茶壶碎裂的声响中戛然而止,徒留满室寂静和帐外茫茫的雨啸风响。
一团乱麻中间儿也不知是谁先回过味儿来,一众官员一个接一个地扑跪在地不再吵嚷,户部方何顺势跪下,目光在几个起高调的县府官员脑袋上逡巡了一遭,挺着书生薄薄的身板儿,字正腔圆道,“水患堪危,百姓闹事皆是因官府风声而起,下官以为,安抚百姓是为先,只不过,上游水位迫近极限,下游看着堤坝也是战战兢兢,泄洪之事恐怕需得尽快作以打算。”
户部开了口,下游县府当即顺着杆儿往上爬,一说百姓安置,二说赈灾款项,条理清晰地就差写个单子直接伸手要钱,压根儿没人琢磨“安置百姓”这四个字里百转千回的藏了多少险阻艰难。
方何没应声,直不愣登地盯着肃王,不眨眼睛。
肃王掀起眼皮觑着下游县府的官员,又瞧了瞧因着百姓闹事满脸焦躁的方何,虎着脸道,“之前的部署照常,明日一早雨势不减的话再疏散开闸。加固堤坝观察雨势的事儿还是徐侍郎全权负责,方侍郎一会儿跟着本王到下游去看看,有劳付统领届时借本王调用几十号人马,先去疏散河道旁的百姓。”
他话音刚落,伏跪在地的诸位官员齐刷刷地抬头,皆是讶然不止。徐清芳被这兜头落下来的重担砸得眼冒金星,方何直接傻了眼,咂么着肃王话里话外的意思,“殿下……殿下是打算带兵镇压百姓不成?”
“方侍郎方才也说了,劫道闹事本是因官府风声而起,官府不出面解决,他们自然难以平息。”肃王忽然笑了一下,“至于出兵镇压……侍郎大人未免言之过重。朝廷下派粮草本就是为补给以备不时之需,本王带兵历来只对敌寇不对平民——况且,镇压与否,本王说了也不算啊。”
肃王这话说得实在模棱两可,付杭隐约生出几分猜测,目光落在风雨不动的方何身上,转瞬明白过来肃王要带着这位满腔忠肝义胆的文弱书生到处颠簸是为何事……
这不就是扛着块会走会说话的挡箭牌么?
付杭掩唇干咳了一声,本意是提醒肃王莫要太过于针对洪光皇帝派遣的方何行事,孰料那位三殿下瞄都没瞄他一眼,眉宇间的故作深重渐而沉了下来,冷哼了一声,又道,“在场诸位与其担忧百姓安危,倒不如扪心自问,这诱得百姓闹事的风声,究竟是从哪位的口中,趁着风雨交加的夜里,言之昭昭地传出去的。”
肃王此番前往泗水下游事关重大,方何一脸阴晦地筹备整顿脚不沾地,正此时,竟有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钻进正因着染病昏睡不醒的懿德太子帐中,端正地长执揖礼。
理该因病卧床不起的懿德太子正捏着一张信纸端坐在书案旁,他觑见来人,轻轻按下信纸,招了招手示意执礼之人上前来坐,轻声道,“泗水混乱,有劳三弟费心了。”
这厢跟昭王殿下喝了半天的凉茶,杨不留赶回肃王府时将将踩着酉时的边儿,被着急忙慌地跟老林说话叮嘱,转身撒腿就跑的念儿扑了个满怀。
杨不留一肚子凉茶喝得胃疼,被小丫头卯足了力气撞这一下撞得眼冒金星,踉跄了一步险些跌在一旁,皱着眉掩唇吞咽了几下,勉勉强强地把冲到喉咙的酸水灼痛咽了回去。
老林一眼就瞧出杨不留脸色惨白不适,径直上前在莽撞的小丫头手臂上拍了一下,“你这丫头,又不看路!”
说着,老林赶忙先把人迎进府,一再确认杨不留身体无恙这才安心退下,不做追问。
然而老林沉得住气,念儿却终归年少,心浮气躁地想讨着杨不留问个清楚。
这会儿正是肃王府饭堂热闹的时辰,胖子不在厨房,念儿一边儿念叨着杨不留胃不舒服得喝点儿汤粥养着,一边儿哼哼唧唧地绕到杨不留身旁,翻出藏在袖口的字条,捏搓了几下,踌躇着该不该问这话。
字条上只写了一句——若酉时未归,寻嘉平王相助。
杨不留搅和着水盆里那一尾活鱼的动作一停,伸手一摊勾了勾手指,示意她把字条搁在掌心,转而反手一扔,由着这张简短的字条在火焰里燃烧殆尽。
杨不留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鱼买错了,鲫鱼刺多。”
念儿一怔,“啊?”
杨不留低低地笑道,“有甚么想问的赶快问,别吭唧了。”
“……”念儿干咳了一声,有点儿羞赧露怯。
身侍两主自有主次,老林和念儿一头牵扯宫中一头落在肃王府,若是寻常平日,宫中许是不会在意肃王府里里外外的风声动静,但有秦贤妃护国寺栽赃在先,后宫中形势摇摆不定,宫外诸位皇子的一举一动便与后宫存亡息息相关。
念儿绕着水盆转了几圈儿,盯着盆里那位逍遥自在的鲫鱼瞧了半晌,凑到杨不留身旁蹲下,低声道,“姐……为甚么要找嘉平王殿下,他才十三岁,能有甚么办法?再者说,您若是跟昭王殿下没谈妥,找贵妃娘娘出面,岂不是更好说话?”
“后宫行事不便,先前贵妃娘娘在护国寺的事儿虽然过了风口,但宫外的事儿传到宫中容易生变,需得顾着贵妃娘娘的周全。”杨不留一偏头,视线眺着漫溢地米汤挑了挑眉,直等念儿忙叨了一圈儿回来才又继续道,“嘉平王再年幼也是皇长孙,昭王殿下倘若不想在这秦相爷有意搅弄风云的空档,在京城里孤立无援,东宫那边他自然要卖几分薄面。”
念儿还是云里雾里,“可是……这不就等同于跟东宫示弱示好?那日后肃王府岂不是就站在了东宫之伍?可昭王殿下是肃王殿下的同胞兄弟——”
杨不留略微皱了皱眉,截口打断她,轻声一叹。
“可派人刺杀,拖着肃王落入京城乱局的也是昭王殿下不是吗?”
念儿脸色陡然一变,喉间的争辩几乎脱口而出,却终是滚了几遭咽了回去,沉默半晌,开口问道,“姐,京城……是不是要变天了?”
说话间,小丫头偷偷掀起眼皮瞧了杨不留一眼,她在雨雾中染湿的鬓发还黏在颊侧,因着身体不适惨白的脸色映着灶膛闪烁的红光,眉宇间没甚么波澜起伏,仿若口中即将倾覆京城的推断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云淡风轻。
念儿实在难以想象,这位相识不久的姑娘究竟想替肃王府扛下甚么。
杨不留敏锐地捉住这小丫头瞥来的目光,触及她满眼的心疼一时失笑,伸手揉了揉小丫头的发顶,轻声道,“只要贵妃娘娘安然无恙,宫外的事儿,让她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