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府饭堂里的片刻喧嚣在渐而淅沥的细雨簌簌中归于寂静,念儿跟着老林在回廊里添油掌灯,轻声闲谈的声响悉数藏躲在雨落打叶的低语悄声中。
杨不留默不作声地端坐在书案旁,指尖捻拨着一本名家手抄《针灸甲乙经》的书角,目光垂在一副穴位图上,神思却飘忽远离,不在此处。
念儿的不解与追问,归根究底源自长宁宫,常言道坏话三人成虎,好话在肃王府里转悠一遭,游说的功效也会更为显着——念儿打心眼儿里待她的亲昵疼惜,会在转述事实时不自觉的生出几分偏袒之意……这要比事事言言解释得面面俱到更容易得来信任和认可。
杨不留打的这幅感情牌绝非是在瞧惯了后宫之中暗中波谲的宁贵妃面前班门弄斧。宁贵妃但凡全心猜忌杨不留,被派来责问缘由的便绝不会是耳根子软得一塌糊涂的小丫头,如今的后宫之主不是轻举妄动之辈,如何示弱如何探底,她大抵要比杨不留更为游刃有余——探究也好担忧也罢,杨不留并不介意给宁贵妃透个底,表明她绝不会置宁贵妃于不易之地。
这也便意味着,无论京城中何事发生,在杨不留的所有抉择打算落到实处时,昭王和肃王皆会安然无恙。
然而除此之外,杨不留还有诸多讯息不能同宁贵妃透露。
比如工部徐清芳会遵循昭王的叮嘱,寻隙威胁懿德太子的性命;比如懿德太子许是同洪光皇帝早有盘算,接连的戏码底下想处置的八成不止秦守之,还有昭王把控的工部;又比如肃王此番拎着户部侍郎方何四处溜达,实为别有用心——藉此机会,也该让朝堂之上满心治世忠君的纯臣之伍,行事所为,有个洪光皇帝之外的偏向了。
短笺上的一个“等”字提醒得委婉又隐晦,今日同昭王的碰面,既是有备而来,也有些许出乎意料。杨不留不敢夸下海口说她有本事三言两语的换取昭王的盲从信任听她摆布,但透漏些风声让他心生动摇,却是绰绰有余。
一旦工部那边有意对懿德太子动手脚的事儿被掀到台面上,昭王把这事儿撇开得一干二净着实困难,毕竟朝堂上下人尽皆知,工部的一举一动或多或少昭王殿下都有知情,瞒是铁定瞒不住的。
折断这条臂膀去害懿德太子于不义,对昭王而言,会是近乎前功尽弃的打击。杨不留的这丁点儿提点之外,影影绰绰地藏了点儿威胁——倘若昭王安顿在泗水的麻烦未能收手,昭王若想将功补过加以自保,那便决不能在京城的风雨里隔岸观火。
既然半遮半露的藏了威胁,杨不留根本无从预料会否触及到昭王的底线杀机,留个后手这事儿早就在计划之中。但毕竟杨不留一再动用的尽是庄望陆阳和玉老板这些游走在明暗之间的势力,琴阁出面容易生乱,思来想去,反倒是那位年纪尚幼却心有社稷抱负的嘉平王最适合出力承担。
况且,杨不留心知肚明,但凡在她和昭王之间出现冲突,宁贵妃优先的抉择绝对不可能会是为了她,反其道而行之,陷自己的儿子于不义之处——只不过这个理由不便和盘托出罢了。
这些不便直言的隐晦里,还显而易见的藏着事关肃王府的偏向打算。
无论是肃王在朝会之上力争辅佐懿德太子赈灾治水,还是这张示弱于东宫求助的字条,无一不在昭示着肃王府站在太子背后的立场。
但此事细细盘算,诸般明确表态背后,杨不留却是事事在为昭王考虑。
归根究底,于朝堂之上,肃王府遵循着洪光皇帝一直以来明里暗里的授意,堂而皇之的为太子添翼。但于宁贵妃而言,又像是有意成全昭王这位同胞的兄弟——毫无让她为难之处。
肃王府一直以来便致力于在京城分股的洪流之中岿然不动——在朝中没甚么文臣拥簇,满腔热血洒在了东海和北境,不卑不亢地戳在朝堂之上当个不解风情的愣头青。
原本洪光皇帝将肃王搁在北境置之不理理该无需挂记,但偏偏这愣头青民望高深,绵延北境的镇虎军像是架在脖子上的锁链,京城根本无从得知,这会是一件趁手的兵刃,还是用来执以绞刑的凶器。
正此犹豫猜忌之时,内阁都察院又跳出来说肃王压根儿就不是甚么两手空空的愣头青,欺上所为不少,偏偏又没人能确切的捏住他的把柄……洪光皇帝在朝堂之上摆了秦守之这么一位心腹大患,哪儿还能容忍肃王在天边儿上耀武扬威的放肆?
想要扣个谋反的帽子并不艰难,借着言官弹劾找的茬儿从风口浪尖儿上先退下来,最起码足以确保镇虎军不受牵连。
然而北边接连的战事当头在洪光皇帝脑袋上砸了一棒,肃王当个甩手掌柜当不痛快,数不清的视线锥子一般戳在他的脊背上,他的任何偏向都会引来无数的恶意揣测——既然结果已定,倒不如循着礼法规制站在太子身侧。
肃王的一朝开窍,洪光皇帝自是半信半疑,但泗水之事紧急不好拖延,情急之下塞个整日里致力于跟肃王过不去的方何盯着他,便是理所应当的顺理成章。
然而纯臣之所以称为纯臣,忠君是一回事儿,竭力为民又是另一回事儿。泗水的疾苦方何以往根本没机会直接接触,肃王那些个浮于表面的花里胡哨底下满是赤诚心性,方何但凡窥见一二,一腔文臣热血必然会生出偏移。
杨不留分明知道,诸允爅听得出她所有的猜测和叮嘱背后的计划筹谋。他许是以往能从言归宁口中听来些她心思深重的嘱咐,然而道听途说和亲眼所见不尽相同,在此之后,杨不留只会在筹谋算计的路上愈行愈远……届时,她还会是他眼中执拗又温婉的心上人吗?
杨不留临睡前都在想,谁会乐得娶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子回家呢?
她在床榻上辗转难眠。
胃底的难捱堆积着涨在胸口,杨不留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胃疼还是矫情得心痛,一口气压着她,疼得几乎快呻吟出声。
念儿翌日一早爬起来,眯着眼睛看着杨不留这一对儿黑眼圈儿愣了半天,吃饭的功夫特意多要了俩鸡蛋给她滚一会儿脸蛋提提气色精神,嘴里还不住的念叨,“姐,是不是我昨晚上又打呼了你没睡好?我跟你说,昨儿晚上我做了好久的噩梦,就感觉撞鬼了似的,一个女鬼忽近忽远的哭,哭得可惨了——”
杨不留没甚么表情的提了提唇角,望了望屋外的浅薄的云层。伤春悲秋的事儿搁在昨夜里消化殆尽,同昭王的一番浅谈,姑且能够确保他不会再把手伸到泗水那边去,最起码,既定的安排不会再有人从中作梗添乱。
而今,她还需得探一探另一个无从预知的隐患。
“念儿。”杨不留叼着下唇磨了磨牙,轻声道,“今天好像不会下雨,陪我去趟护国寺。”
念儿眨眨眼睛,“烧香礼佛吗?那一会儿得先去西市备点儿香烛什么的。”
“不。”杨不留轻轻哼笑了一声,摇头道,“……问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