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沉沉。
沈成廷的话,诸允爅起初没怎么留神仔细听。
然他一双百步穿杨的眸子定定地落在沈成廷开合颤抖的唇上,仅粗粗地读出了两个字,便霎时愕然道,“……等会儿!你说谁?”
沈成廷猛然抬头,满目悲怆,似是恨之入骨一般,“当年叛敌血洗镇虎军,如今又率野狼卫潜入京城,乔唯野心难度,断不可轻视啊殿下!”
诸允爅脸色一沉,眼底爬满猩红,一把揪住沈成廷的衣领抵在树干上,力道沉重吐息灼人,染着利刃般的杀气。他狠狠扯下楔进树干里的铁箭,箭头戳抵在沈成廷的喉间,一字一句压着怒意,“沈将军,谎报军情是何罪过,你是忘了吗?”
玄铁利刃划破皮肉的凉意和刺痛沿着颈间跳动的血脉游走至四肢百骸,激起濒死前难以控制的颤栗,沈成廷下意识的吞咽了一下,喉结擦着玄铁滚动上下,寒气逼得他头皮发麻。
肃王的杀意不似作假。
沈成廷心里一时得逞快意,一时惊诧恐惧,他甫一开口只余气声,吞咽再三又清了清嗓子才能嘶哑地说出话来,拧眉挤出三分半真不假的正义凛然,“谎报军情唯有死路一条,末将不惧殉身,只不过叛徒在京城之事不得延误,末将宁一力承担擅自调兵之责,还望三殿下务必确认真假,万不可置京城安危于不顾啊!”
这一番话字字句句情真恳切,沈成廷说完就脖子一歪闭了眼,一副准备慷慨赴死以换肃王动容的神情——他一介武将宁愿为天下苍生冒大不韪之罪,肃王殿下身为真龙之子,难道还要唯唯诺诺置之不理吗?
沈成廷这出戏唱得自己涕泪横流,哆哆嗦嗦的也不知道是在暗自抽泣还是被肃王几乎要把他凌迟的杀气吓得发抖,他闭着眼,箭头刺在他喉间的触觉成百上千倍的放大在他的脑海中,他甚至能觉察到肃王的腕子在微微发抖。
周遭寂静良久,久到沈成廷几乎觉得他血肉的温热悉数被一个小小的箭头卷走,攥了许久的拳心儿里尽是寒气聚凝的冷汗,两腿麻木得发软……
抵在他喉间的箭头猛地抖了一下,缓而沉重的撤下了。
沈成廷这才敢睁眼,目光被肃王猩红的眸子刺了一下,慌措地躲闪开来,心虚地落在了不远处对着他咬牙切齿的白宁和周子城身上。
两位小将士其实能察觉出这事儿实在太过凑巧。
此番泗水之行假借暴民之事行调虎离山之实,是为懿德太子暗查秦守之暗中安插的线人,顺带着试探一番,看看近来同秦府往来过密的沈成廷是否会藉此机会从京畿之外助其一臂之力——可猜测归猜测,他们起初并不敢断定秦守之暗害太子会如何下手,沈成廷擅自动兵会找甚么由头。
谁都没敢想,秦守之为达目的,竟会把这刀子捅在肃王的死穴上。
乔唯身上背着镇虎军数万血债未偿,肃王沙场征战多年的心结在他身上系成了死扣,没在听见这人身处京城的当时提刀杀回去已经算是豁达长进,倘若这会儿再从京城飘来一阵儿有人禀报见过乔唯的邪风——届时,怕是谁都拦不住他。
肃王一没兵符二非主帅,率领北营将士入京便是谋逆,但凡能被镇压,下场注定必死无疑。
白宁心里慌得要命,扯了周子城一把上前去劝,絮絮叨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找话说,先说沈成廷擅自动兵不妥,又说这人胡编乱造话不可信……
诸允爅默默地站在那儿,一句都没听进去。
北营行伍中惊诧过后慌乱不已,付乐抱着旗杆,紧紧盯着肃王如松伫立的背影,耳畔听着同行将士窃窃私语,一时也没了主意——行伍行事为主帅马首是瞻,穆老不在营,沈成廷所言所行便是准则,然而这半晌闹了这么一出,孰对孰错孰真孰假混作一团,他这旗杆是起是落关乎北营近万兄弟的进退,一不留神就是掉脑袋的罪过。
没人敢轻举妄动。
肃王面无表情地抬眼眺着南方。
乔唯之于他而言从来不在乎真假——无论是挚友还是宿敌,乔唯绝不是打无准备之仗的平庸之辈,野狼卫在京城之事板上钉钉,那么乔唯的真或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空穴来风也好,真有布局也罢,背后的意图究竟是甚么。
诸允爅微微抬手,咬了咬后槽牙,低声唤道,“白宁。你跟子城回去找无衣——”
话未说完,耳力上乘的周子城猛地转头望向村口官道的方向,不多时,低声喧嚣的人群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声嘶鸣过后含混地争执了几句,竟听见一声熟悉的厉喝。
“我们是肃王府的人,让开!”
白宁越过攒动的人脑袋远远一望,心里登时一块石头落了地,就差没当场惊喜得痛哭流涕。
诸允爅举在半空的手也在觑见来人露面的一瞬脱力一落,他怔怔地看向她,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思绪,惊而又喜道,“不留!你……你跟林柯怎么来了?!”
杨不留一路颠簸,身上乱七八糟的磕磕碰碰没好利索,这会儿脸色算不上好,却也不知隔了许久,绽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我能来干什么?”杨不留握住诸允爅急切探过来的腕子,切着他滚烫的脉门轻轻摇了一下,“……来治你的心病啊。”
北营的混乱此刻方才暂且缓下。
付乐机灵,隐隐约约瞧出这事儿的门道,拉着身旁同行的将士低低商议了几句便主动请命暂且驻扎在此处,沈成廷再做争辩也是无益,只能梗着脖子一再恳求肃王务必不可怠慢乔唯之事,以免京城危在旦夕。
诸允爅仍旧心神不宁地死死盯着沈成廷,末了终归是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示意白宁和周子城把他五花大绑着提溜回祠堂去。
祠堂内外这会儿还层层叠叠的守着十余名北营官兵——估么是沈成廷派人围住的,打着保护朝廷命官方侍郎的旗号,死死地把这几间住人的屋子困成了牢笼。
如今沈成廷被缚,十来号人望了望风声也没再敢闹起什么争执,规规矩矩地退回河岸旁跟着扎营去了。
方何正掐腰在屋子里打转,转悠得言归宁不知道在心里骂到他家哪辈子的祖宗。
落了锁的门外似乎窸窸窣窣地散了人,言归宁侧耳听着动静,一忍再忍才没开口秃噜出骂街的话,只提醒道,“别转了,外面来人开锁了。”
话音方落未及转身,言归宁耳朵动了动,全然未曾料到,竟听见了一声久别未闻的轻唤。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