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展了展懿德太子亲笔拟写的信笺,往嘴里丢了颗药丸,半晌没说话。
无论是北营送信揭发肃王与沈成廷起兵谋逆,还是沈成廷得到线报怂恿肃王率军踏入京城,事起于野狼卫挑衅,一旦乔唯露面,这一切的编排便会顺理成章得以应验。
抛开肃王同乔唯的素日恩怨不谈,沈成廷正是此番筹谋的个中关键。
……偏这进可利用退可留证的冤大头被顾青一刀毙命送上了西天。
这个死法太便宜他了。
顾青皱了皱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懿德太子临行前的特意叮嘱有何私心之处,但话不好明说,他只能把这点儿别有用心的不妥揽在自己头上,“肃王殿下南下之前同太子殿下曾商榷再三,太子殿下自是知道三殿下不会伺机生出乱子,但沈成廷挑拨怂恿扰乱军心,若论军法,也该当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不过,末将行事鲁莽,无意间给三殿下惹下了不小的麻烦,争辩无益,该当何罪,但凭三殿下处置。”
“人都死了,罢了。”肃王略微自嘲地笑了一下,摆手一叹,“……再者说,顾统领乃是飞雁署的人,论功还是论罚——哪儿轮得到我来置喙。”
这话说得平淡至极,肃王八成也是没劲儿跟他置甚么气,可顾青听来还是窘迫得要命。他略微抬眼瞧了瞧并未参与到两人对话当中的方侍郎,见他并未留意,这才浅浅地卸了口气。
方何正觑着肃王那一双血气上涌的眸子,心里悬起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
他不太敢确定,但凡乔唯当真如沈成廷所言,在京城闹起甚么幺蛾子,肃王会否一怒之下愤然而起,踩着洪光皇帝唯一一片不可触及的逆鳞杀进京城里去。
飞雁署行事绝不会在懿德太子的指示之下另生枝节偏颇,证人一死,北营这近万兵马的来路去处更说不清道不明,这会儿倘若懿德太子再把统领北营官兵的权利悄么声地交到肃王手里……
方何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顾统领,太子殿下可曾吩咐过……”方何试探着开口问道,“这北营上万的兄弟,究竟该如何处置?若一概以谋逆之罪论处,怕是太过苛刻为难,毕竟他们行事乃是听凭主帅统领调遣,北营乃是京城的北大门,拓达刺客露面——”
这点儿话被方何说得絮叨,顾青点点头,适时截口打断他,郑而重之从怀里掏出一方浅盒,跪于肃王面前,颔首呈递,“太子殿下知行伍为难,然而军中行事论罚他不便一人断判,故特命末将前来,将此兵符呈于肃王殿下,北营之事,皆听凭肃王调遣。”
屋中各怀心思问责顾青时,杨不留陪着言归宁和柳慎宜去瞧了瞧那位刺杀肃王未能得逞的野狼卫。诸允爅几乎沿着他骨缝筋脉里穿进去的那支铁箭已经拔了出来,身上的伤并不致命,只不过下巴颏卸了之后耷拉着合不拢,免得这位死士大哥一时为了尊严愤而嚼舌自尽。
沈成廷的尸首就停放在隔壁。
白宁和周子城拉着守在门口的林柯问来问去,一会儿问他不是该跟着沈籍康沈将军去了东海,一会儿又问京城里是何形势,可有转还的余地。
林柯是被岳无衣一封急信从半路提溜回来的,京城里的事儿他说不清,即便说得明白另两位也不见得能听懂几分——杨不留蹲跪在尸首旁边仔细检查了一番,耳边听着三位小将士叽叽喳喳个没完,略微皱了皱眉,没说甚么,末了还是倚在门边儿的言归宁一挥拳头把这仨孩子唬在当场,转过头来问,“你找甚么呢?”
“人死不能复生,证人固然当不成,但万一有甚么证物呢……”杨不留抽空抬头问了白宁和周子城一句,“确定屋子里刚有声音你们两个就进来了吗?那位顾统领有没有从他身上拿走甚么东西?”
白宁愣了一下,看看同样糊涂的周子城,规规矩矩地摇了摇头。
杨不留抿了下嘴唇,又道,“关押之前,你们搜没搜过身?”
心有算计之人少有慷慨赴死之意,秦守之这番谋划究竟有几分事成的把握任谁也不敢擅自下以定论,沈成廷这厢撺掇未果,十之八九会另有打算——通风报信再下一剂猛药是其一,随身带着个能挟以自保的证据是其二。
沈成廷被关押之前一时疏忽无人搜身,这会儿一命呜呼,身上竟也没留下甚么物件儿……既然懿德太子派遣那位顾统领来这儿是为了背后捅刀子,想必沈成廷身上的证物也该一并掠走,以免露怯。
这么一招赶鸭子上架,北营兵马的乱子就被囫囵个儿的丢给了肃王,若日后洪光皇帝不作追究算是他走运,可但凡这一兵一卒一步走错,论罪惩处就成了他一个人的罪过,太子想要从中脱身并不困难。
“问题是你现在纠结这事儿也没用。”言归宁端着药碗一摊手,“那姓沈的死了,北营上万人就扎在肃王眼皮子底下,就那小子的脾气,他能不管?这祸害吧唧一下贴他身上了,推不开甩不掉,再纠结也于事无补不是?”言归宁捻起撂在桌面上的筷子,敲了敲杨不留的饭碗,“先把饭吃了再说!”
杨不留咬了咬筷子尖儿,含混道,“沈成廷带兵压往京城,不可能一点儿意料之外的准备都没有,殿下在乔唯的事儿上冲动归冲动,但他又不傻,沈成廷进展不顺利,十之八九京城那边会遥相呼应闹出来点儿甚么动静逼着殿下回京城一探究竟——肃王府,或者是宁贵妃……”
言归宁没细听,余光瞥着在屋外晃悠来晃悠去的身影,一时失笑,抬手打了个响指,“得了,你要是不吃饭也别跟我这儿瞎嘀咕,门外那个等半天了……别搞得我跟那个棒打鸳鸯的恶棍似的。”言归宁点了点小丫头的脑门儿,笑了笑,“匆匆忙忙地来,两个人也就见面的时候说了两句话,我瞧他盯着你盯得眼睛都快直了,去看看吧。”
夜色洒了漫天。
祠堂门口蹲了一排小葱头,托着脸颊眨巴眨巴眼睛,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营帐和几匹溜达来溜达去的高头大马,盛了满眼的星辰。
诸允爅一时好笑,从左往右一人弹了一个脑瓜崩,被小葱头们群起而攻之,再一溜烟儿的哄走,好不热闹开心。
诸允爅走到村口磨盘跟前半倚着,甩开袖子掸了掸身旁处的莫须有的泥土,伸手把杨不留揽过来安置好,转而卸了半个身子的力气,下巴颏搁在她的肩上靠着。
起初两人一时无话,等到诸允爅开口,声音清浅得像是快睡着了。
吐字极轻,含混地藏在气声里,扑得杨不留的颈间满是温热。
“你知道我今天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忽然想到甚么了吗?”
杨不留无意识地捏着诸允爅的腕子,估么着这位风骚的王爷也念叨不出甚么正经话来,低低地笑了笑,反问道,“想到甚么了?”
“忽然想到——我似乎从年幼有记忆开始,便始终在这浮生红尘里辗转难安……”诸允爅顿了顿,轻声又道,“可自从遇见你,我才信了那句话。”
杨不留的指尖泛凉,捏着他的动作稍稍用力了些,似是安抚。
“哪句话?”
诸允爅稍稍歪着头,掀起眼皮定定地看向她,继而缓缓端正了身子,拇指摩挲着杨不留的眉眼,虔诚地吻在了她的眉心上。
此心安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