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城中五军营鱼贯而入,街巷墙道之间黑压压地携裹着飞扬的尘土涌向宫城,如同乌云铺天盖地,肆虐卷席。
彻夜的火事尚未止息,城中商铺已然一改前两日的繁华盛景,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有稚子孩童因着瞧不懂这应天府里的剑拔弩张,悄悄扒开窗缝试图一探究竟,却被窗外乌漆墨黑的盔甲惊得失声半晌,扑回娘亲怀里怯怯哭泣,不住问道。
“……娘,那不是平时给小丫分过饴糖的叔叔么?他们为甚么这么凶?”
孩子娘亲没说话。她拥着小丫头的脑袋,紧紧捂着她的耳朵,将门外兵甲击撞的金石声响隔绝在外,轻声安抚道,“小丫不怕,还记得你喜欢的小岳哥哥吗?他呀,马上就能来救小丫啦。”
小丫抬头眨巴眨巴眼睛,“就像之前坏蛋来欺负爹娘那样吗?”
小姑娘仍旧将往事铭记在心,许久之前家中店铺遭贼人洗劫,窃贼被发现之后心生歹意试图灭口,那时便是岳无衣巡防之际听见呼救,从天而降一般救了小丫头一命。
小丫娘亲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头,小丫却又埋进娘亲的怀里,闷闷地哼了一声,“可叔叔们……原来也是坏人吗?”
这一方城池,仿佛顷刻之间就能地覆天翻。
洪光皇帝斥声未落,猛地转过身来,怒目直视着那几名跳着脚请命准允五军营护卫皇城的朝臣,冷笑了一声,咬牙切齿道,“诸位爱卿方才的建议实在是妙啊,如今五军营已经围在宫城之外,诸位不如随朕到宫城城墙上探一探究竟,秦守之这究竟是来支援,还是来逼宫!”
“袁扬!”诸荣暻一振龙袍,提步往殿外御道走去,怒声道,“请诸位爱卿移步城墙,有一个算一个,抬也给朕抬上去!”
情急之下,诸荣暻怒气上了头,连御轿都忘了乘,领着身后浩浩荡荡战战兢兢的文武百官急奔宫城而去。
洪光皇帝虽是行伍出身,然一身武艺如今只剩下些强身健体的把式,心血亦在这二十多年稳坐朝堂执掌天下的年岁里近乎消耗殆尽,一路疾行已是强压着上气不接下气,待到登上城楼从了望台往下张望,眼前登时一阵昏暗斑驳,险些气得晕过去。
禁军连带着玄衣卫不足一万人马散于宫中各处,明雁阁一大清早意外走水,又牵连了不少禁军前往施救,午门上方城墙只零零落落的守着百余禁军,望楼旗语交谈,弓弩满弦待发。
宫城城墙之上,寒风不似暮春。
未曾见识到寒风如刃一般抵在颈侧的众位大臣,几乎是一个挨着一个被禁卫军提溜着衣领塞到了望口往下看,刀刃寒光晃眼,有几个胆小的干脆脖子一歪,直接吓昏了。
一街之外的望楼上旗语陡变,宫城上方的武侯一惊,一时顾不上周全礼数,径直跌跑滑跪在洪光皇帝跟前,对着正听询袁扬同城墙上副将商议据守皇城该如何布兵设防的众人高声禀道,“皇上,一街外望楼示警!此地危险,还望皇上速速离开。”
诸荣暻先是一怔,似是不明其意。倒是袁扬在旁眉间一凛,一脚蹬在那武侯肩上,怒道,“皇上如何行事,哪里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袁扬话音未落,宫城望楼之上另一名武侯竟拔刀而来,一刀抹了候在不远处的小内侍的脖子,霎时间喷涌的血滚烫地洒了诸荣暻满脸。
惨叫声从割断的喉管里挤出来,一声未尽,那名请命的武侯竟同时飞扑而上,自袖中抽出匕首,径直戳向诸荣暻的喉间——皇帝慌了一瞬,躲闪不及,慌乱地踩住了龙袍下摆,趔趄了两步仍没稳住,撑着腕子摔跌在地。
袁扬大惊不已,动作飞快地提起刀鞘一击砸中武侯手腕,力道沉狠,几乎断了他的臂骨,昭王身着亲王朝服动作不便,反倒是穆良利落地在这武侯背上补了一脚,抬手示意禁军侍卫上前捆缚审问之时,却听那武侯高喊了一嗓子番邦异语,而后略一低头,直接咬在领口,眨眼间便浑身抽搐七窍流血,闷无声息地咬毒自尽了。
诸荣暻伸手抹了一把黏在脸上的血,二十来年不见的阵仗冲撞得他心里发慌,堂皇间觑见望楼上下来的武侯被禁卫军一刀毙命,缓了半晌方才撑着尹银花匆忙扶过来的手臂蹭着城墙站起来,满腔怒火已然被惊慌失措掩了半数过去。
袁扬沉着脸跪地请罪,昭王略作犹豫,上前扯了那武侯的领口一瞧,登时抽了一口凉气。
禁军侍卫匆匆禀报,原来望楼之上的两名武侯在昨夜四处走水时便被野狼卫取而代之,尸首藏在望楼暗阁,已经被划成了血葫芦。
洪光皇帝略有失神,昭王却眺着一街之外旗语纷飞的望楼心头一震——二殿下久不在行伍,危急之时的旗语多半生疏,却也记得大概,目光闪烁片刻,昭王眉头紧锁正要开口,便听城楼之下一声高喊,“野狼卫占领望楼意图刺杀,宫城已危,杀进去,誓死护卫皇上安危!”
这一声令下激起山呼海啸,箭雨铺天盖地而来,兵刃交接金石声响,夹裹着厉风,重重地撞击在午门城墙上。
诸荣暻在众人簇拥护卫之下仓皇逃下城楼,无力地跌坐在御轿上,恍惚良久,猛然坐直身子,铁青着脸色扯住昭王的袖口,“太子肃王情况不明,五军营人数众多,禁军虽是精锐,但宫城之中冷兵相接不占优势,昭王有何对策?”
“宫城易守难攻,拖些时间绰绰有余。儿臣可以前往调动皇陵禁军。”皇陵禁军隶属京中禁卫军一伍,一道皇命既可调动,昭王迅速应答,说完一句顿了顿,稍有迟疑道,“儿臣相信穆老所言,北营绝不会叛乱。”
昭王这个允诺稍显避重就轻,他避开了懿德太子的安危生死和肃王有无二心只字未谈,只道北营兵马忠心,穆良如今也在京中,若有失控,理该承担罪责的人也绝不会是他诸允煊。
洪光皇帝似未留意他这话里的潜藏之意,穆良却抬手摸了摸被箭簇划破的朝服肩侧,闻言一瞬掀起眼皮看了昭王一眼,随后迅速垂下眸子,低低地叹了口气,抱拳道,“北营之事,老臣愿一力承担。”
诸荣暻阴沉着脸色点了点头,转向袁扬唤了一声。
袁扬半数心思牵挂在城墙厮杀,迟缓地抱拳道,“皇上。”
诸荣暻眯着眼睛,抬头望向炽烈却阴寒的太阳。
“秦守之率五军营举兵谋反,凡围攻城池者,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