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府往南官道渐崎,出了州府县城,放眼望去尽是延绵青山,官道两旁地界宽阔方便落脚的酒肆客栈隔了数十里才能寻见一间。
南境匪患久治无果,十座山头里九座飘着匪旗。
若是行商途经常来常往,商队行旅多半宁愿在坦阔官道旁的客栈耗上个一半天,没多少人有胆子敢在暮色四合的时辰闷头往着路旁密林重山的窄路里钻。
路旁山脚下生意惨淡的客栈老板看见来人怯怯不已。掌柜的手底下扒拉着没几笔数目的算盘,心不在焉地抻着脖子在客栈院中吆喝着安置商队马匹的一行人身上逡巡打量,也不知兀自念叨着甚么,正晃神的功夫,目光便跟那位衣着长袍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撞了个正着——照理来说,带商队奔南走北的商人老板多半会染上几分风尘仆仆的疲惫之色,偏这位公子脸上却是款款淡然,身形挺拔却不矜傲,三分笑意含在眉宇之间,像是游山玩水尽得其乐一般。
公子叩了叩台面,对着正在心里慨叹他气度非凡的客栈掌柜微微颔首示意,好声道,“掌柜的,住店。”
客栈不大,堂中摆了五张桌子,能称得上客房的屋子拢共就三间,剩下的都是大通铺,二十来号人高马大的大老爷们儿能睡得下,就是有点儿挤,睡不舒坦,不过商队里的伙计倒是爽利得很,没人矫情个一句半句的,安顿好马匹聚伙吃饭,大堂里闹腾了没一阵儿就哄散开来,勾肩搭背地回去歇着去了。
就连那位瞧着像是好生将养起来的公子哥就着这寡淡的小菜下酒,也没生出甚么不满的情绪,他坐在紧挨着柜台的方桌,饭吃的不紧不慢,好脾气地跟着无所事事的掌柜闲聊了半天。
掌柜的没多过问这公子姓甚名谁,只是听那位忙前忙后的“周老弟”称了一声“三公子”,心里嘀咕着八成是个大户人家,也跟着讨好似的唤了几声,见那位公子没甚么不满之处,这才定下心,打听起这位三公子的商队名头来。
“家中远亲在徽州府做药商,这是跟汉中那边儿联络的生意,往南走也是头一遭……”三公子捻着酒盅,自愧不如地笑了笑,“本来这生意是兄长在做,但他近来身体抱恙,只得把我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弟弟拎到台面上,路线不熟,走到这儿有些晚了……听他们说,我们家好像是头一次在这间客栈落脚?”
“可不,我说以前没见过三公子呢。这些日子南边不太安生,慢些赶路也稳妥。”掌柜笑声应承了一句,心里细数了一遭徽州府和汉中府有名的药商,犹疑地问了一句,“敢问三公子,这跑的是谁家的生意?”
“徽州府郑家,掌柜的可认得?”三公子顿了一下,慢条斯理又道,“车上多是硝石硫磺甚么的,往南边儿换些稀罕的草药,再带回汉中去。钱掌柜,可有何指教?”
徽州府郑家算是临近几个州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药商富户,药材生意南北遍布,私商私贩不敢出手的稀罕药材郑家来者不拒,官面上暗道里大多都要卖郑家几分薄面。
然而这生意做得愈大,伸手揽财的来路也便愈走愈险——硝石硫磺虽然可以冠以药材之名在市面上往来售卖,可分量却受官府把控甚严,倘若这位三公子随行的这车马驮的尽是这些药材,那恐怕这趟生意,走的也不是甚么明面上的路子。
但无妨于商队做的甚么生意,关键是这车马里运的是甚么东西。
钱掌柜本还满脸堆笑的神色陡然一沉。他忙不迭地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试探着往正在马厩里添草料的那名客栈伙计的方向望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三公子,要我说,你们还是趁着天没黑,折回城里住吧,这往前不远,土匪和当兵的在打仗,我这儿着实不安全。这土匪打家劫舍可骇人,你这商队里若是拉的旁的东西也便罢了,最不济也就是劫个财——”钱掌柜煞有介事地虎着脸道,“但硝石硫磺这东西……它……得人惦记着呢!您这大门大户的往这儿来,万一那土匪怕行迹败露……那就不是破财免灾的事儿了。那是要命的呐……”
钱掌柜说着话,眼神儿不由自主地在这位三公子身上腰间瞟来瞟去,末了定在他长衫外褂里藏系在腰间的墨色玉佩,颇为在意的多觑了两眼。
三公子睨着他,满不在乎地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笑声道,“从这儿往城中折返,到了城门口也宵禁了,还不是得在城外将就一晚。”他顿了一下,略一挑眉稍,“昨儿晚上我们兄弟倒是住在城里,大半夜的被溜门撬锁的梁上君子扒走了不少银两,没甚么差别。劳烦钱掌柜挂心。”
三公子这话说得还真有几分财大气粗的纨绔相,钱掌柜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没等揣度好词句再开口,绕着商队马匹查看了几个来回的客栈伙计已然脚步轻缓的进了堂中,他似有意似无意地瞪着钱掌柜咳了一声,直把人瞪回到柜台之后,这才抖了抖搭在肩上的抹布,不甚熟稔地收拾起旁的桌子上狼藉的碗筷。
三公子意味深长地在那店伙计的身上挖了一眼,倒着抖了抖喝尽的酒壶,扣了酒杯,称醉休息去了。
这位佯装药商的豪门“三公子”,正是自打临近南境便如烟云散去,朝堂亲卫遍寻却寻不得踪迹的肃王诸允爅。
泗水京城之乱当头,诸允爅对于方彦君一手遮蔽把控的南境,其实老早就怀揣着几分破烂透顶的猜测。
然而时至进到南境辖下州府,肃王殿下才万般震惊的发觉,这一方福泽水土,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团糟糕至极。
临近徽州府,诸允爅便勒令北营精锐把他们这一身看着就不好招惹的甲胄行头悉数褪了去,一行人在徽州府西北暂且落脚,直等杨不留早先便藉由陆阳联络过的徽州府商户借了药商商队的行装加以掩饰假扮,这才顶着徽州郑家的名号继续往。
郑家的名头实在好用,肃王这一路上畅通无阻,就连那些位不成器的官府也要礼待几分,本还当着可以直接扎进南境腹地加以阻拦。
孰料商队一行方过徽州府,肃王便留意到,他们身后多出了一条不要命的小尾巴。
这事儿的缘起归根究底还是方彦君率离驻地的那伙南境驻军。
南境山多水多,土匪一个山头藏了一窝,跟行伍官府得以微妙共存的虽占大半,然而终归还是有不少跟官府势同水火的匪患久未尽除,观望着南境驻军的动向闻风而动——方彦君先是大动干戈征兵买马,不多时又打着征讨匪患的旗号一路往北,山头里的土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一见这征讨的队伍浩浩荡荡而来,登时戒备而起,提着脑袋打算愤而抵抗。
除却这厢匪患激起难消,那厢南境驻军新被征召的官兵也不得安生。
方彦君紧急征召的官兵大半心不甘情不愿,黄册落名也尽是造假,方彦君这厢许诺了减免人丁赋税,那边儿官府照常搜刮油水——倘若零零星星的不成势也便作罢,偏这行伍中间尽是受此煎熬的将士,饱受苛待的将士攒到一块儿,为了拼一个安稳度日,闹起倒戈起事几乎是一拍而起,转眼之间便声势浩大到难以压制。
先是抗议,再是施压,官府不出头,方彦君又缩在营帐里装死,一来二去,这落草为寇势与南境驻军不死不休便成了唯一的活命之法,一时间官逼民反,匪患横行,几个昼夜就把南境搅和得混乱不堪,瞧不清前路。
混乱之中,肃王带来的那几十号北营精锐若是执意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不得其法,落不得甚么善果。
然既为阻拦南境大军而来,肃王思来想去拍了板,别有用心地把这主意打在这些土匪的脑袋上。
这些位草寇占山为王打个响马倒是绰绰有余,可抵抗南境驻军便显得势单力薄,他们一缺兵刃二少火器,郑家这么一批硝石和硫磺就像是一个行走的香饽饽,老早就被他们惦记着吃进肚子里。
如此一来,肃王索性堂而皇之的打着外乡人的旗号,一股脑儿地往这帮土匪惯常打家劫舍的地界儿里自投罗网,打算来个借力打力。
诸允爅没掌灯,进了屋便倚在半阖的窗边,掀起眼皮往枝叶晃动的山林间眺望,良久绕回桌前,甩了甩桌上久无人用有点儿返潮的火折子,掌了灯火,默不作声地轻点桌面,暗自思量着客栈各处门房布置,出处入口。
山间客栈面朝官道背靠凉山,林木遮掩处众多,若是被围,他们这趟假商队便成了入瓮的王八,很难扑腾起太大的水花——山贼响马倘有意动手,自然不会错过今晚这个大好的机会。
不多时,房门轻叩三声,吃饭时没了踪影的周子城轻声推门而入,拱了拱手道,“三公子,在外落脚的兄弟已经安排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