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殿下久居行伍身处北境时,免不了同马匪山匪狭路相逢,从数百山匪中毫发无伤迅疾而过的情况不在少数,是以这位黑面罗刹在北境那一方地界里,几乎算得上是不露面则已,但凡露面,必令匪患闻风丧胆——以往见惯了山间土匪远远瞧见他就要四散奔逃,如今却被土匪恭恭敬敬地请上山,还摆出了夹道欢迎的阵仗,肃王殿下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诸允爅那厢吩咐北营将士前往火光冲天之处查探一二,这厢威势十足地打算进到土匪窝里跟那位当家的商谈一二——他一路不疾不徐地在心里细作盘算,然而甫见山匪当家,肃王登时瞠目愣在当场,良久方才回过神儿来。
当家的身旁那位姑娘转头一瞧也是小小惊呼了一声,显然甚是意外。
诸允爅不由轻笑,对着一蹦一颠地停在他跟前的红衣姑娘颔首浅礼,“星桥姑娘,好久不见啊。”话音未落目光一挑,诸允爅抱拳见礼,甚是郑重道,“孔先生,好久不见。”
诸允爅这会儿才想起先前杨不留同他提过一嘴,说孔半仙儿带着小神婆往南境游览已久,途中小丫头险些被山匪掠了去,孔半仙儿怒急之下,竟把这惹是生非的山头直接端了。
此后久无消息,如此来看,那个被闹得底儿朝天的土匪窝,八成就在此处。
尹星桥一袭红装短打利落得很。小丫头回头先瞥了她小师叔一眼,见他略一颔首似是肯准,赶忙俏皮地抱了抱拳,先规规矩矩地同肃王殿下问了声好,话没落地就鬼灵精怪地绕着他转来转去到处瞧,又惊又喜道,“我的老天爷,肃王殿下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之前在广宁也是……我还以为你们当王爷的,在京城里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就成了呢!”
尹星桥如今倒是没穿戴她那身神婆的行头,只不过手腕脚踝处还拴着铃铛,走起路来哗啦哗啦清脆作响。孔安一听这小丫头又开始口无遮拦,当即上前把这铃铛成精的小神婆扯在身后——以往在广宁府没甚么身份尊卑的恪守礼节,杨不留在时点到为止胡来闹去也无妨,可现如今肃王是为政务要事而来,再无所忌惮怕有不妥,孔安叹了口气,赶忙愧疚赔礼道,“星桥学无长进口无遮拦,还望肃王殿下莫要怪罪。”
诸允爅虽是被礼数礼度这两块小夹板勒紧了教养起来的,但他自己倒是对这些个刻板礼数没甚么在乎,摆了摆手只是感慨,“也没觉着许久未见,星桥姑娘好像长高了些。”
尹星桥闻言美不滋儿地一晃脑袋,“我师叔说是这儿的水土养人,我原本还不到师叔肩膀呢!殿下你看你看——”
小丫头话闸一开眼瞧着要收不住,孔安一时失笑,奈何事态紧急,容不得他娇纵这小姑娘说起话来没完没了,末了只得拿先忙完正事再陪她闲谈的话搪塞了一句——虽话没说尽有点儿可惜,但小丫头也知道家国大事当前不能跟她小师叔耍小性子,尹星桥撇撇嘴当是应下,又规矩扶了一礼,磨磨蹭蹭地往堂屋门口蹭过去。
也就一晃身的功夫,小丫头哒哒哒的还没跑远,那位滚下山摔得惨烈的钱掌柜又引着一位素衫长袍的公子踱进堂屋,拱了拱手,随即退到门槛外侧,跟始终默然地将手搭在腰间短刀之上作以护卫的“周老弟”略微点了点头,伸手带上了门。
一扇门甫一阖严,屋内屋外皆是一时寂静。
那位长袍公子没急着吭声,立在原处盯着那略觉眼熟的俊俏面容打量良久,直待视线落到他腰间玉佩时方才恍然大悟,猛然一抖长袍,结结实实的“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朗声道,“肃王殿下亲临安和县境内,下官未曾远迎,还望殿下赎罪。”
诸允爅眨了眨眼睛,明摆着一副毫无预料的神色——敢情这这官匪勾结已经勾结到土匪窝里来了?
肃王扭头看了孔安一眼,奈何这位半仙儿跟他实在没多少话,也没有为其解释一二的意思——诸允爅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压根儿没瞧清这小县官的长相,只得干巴巴地上前应承了一番,先把这位趴在地上就不起来的小县官儿提溜着站直了身板儿,瞪着眼睛像是要把小县官儿这张脸上看出一朵花。
“你……”这小县官既未自报家门,看他那副表情也是似曾相识的模样,诸允爅瞧着瞧着忽然瞧出名堂来,狠劲儿在这小县官儿的肩上拍了一把,惊诧不已道,“你是跟温老二同年的那个进士——陶……陶什么来着?”
“陶侃,殿下还称下官竟润便是。”陶侃得中进士当年便因老母重病丁忧返乡,彼时肃王殿下已在行伍,同他殿试赏识倒是交识了一番,谁知再得以相见竟时隔数年,陶侃一时感慨,眼眶微红泪光闪闪,然也仅仅抽泣了片刻便止,郑重其事道,“方才的巨响想必殿下已然得知,此番藉由孔先生促成的碰面叙话,正是为了南境驻军一事。”
事情缘由,大抵要从宪王奉旨奔赴南境查探说起。
宪王殿下深入南境,各地方县府官员照例筹备亲王钦差迎送暂留之事,安和县临近徽州府,宪王一行人马按理不会在此停留,然而待到宪王一行途经安和县,陶侃却意外发觉当地南境守城军的调动一改以往惯例,几乎封死了返京传递消息的所有途径。
陶侃起初并未察觉到宪王殿下的行踪有何异常,直至安和县城外拾荒者接连撞见数名横死毁容的尸首,陶侃查探尸首身份之时方才意识到,这几人竟是当初随从宪王深入南境的京城侍卫,不知因何缘由折返至安和县辖下,暴毙于山林之中。
诸允爅略一沉吟,心中当即稍有揣测。
京中侍卫随行宪王深入南境是在洪光皇帝待秦贤妃另生怀疑之后——随行护驾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大抵跟京中查探秦贤妃过往脱不开关联。但凡宪王同方彦君的身份图谋暴露,侍卫必然要回京报信加以阻拦,然此时已入南境掌控,方彦君自然容不得任何于他不义的消息流落到他的控制之外,杀人灭口作以隐瞒自不必说。
陶侃虽得知此事不妥,却终归官职卑微不敢妄作论断——徽州府待南境驻军的为非作歹都避犹不及,安和县无人支撑,于南境驻军而言无异于一块坐等着被人架火燎烤的肥肉,心有余而力不足。
然而诸般匪夷所思却并未就此而止。
诸允爅捏住茶杯,猛地掀起眼皮,凛然沉声道,“你的意思是……除却南境驻军,还另有人在此生事?”
陶侃点了点头,甚觉羞愧地瞥了孔安一眼,“当时若不是孔先生出手襄助,我就这么愣头愣脑的冲上去了,八成早就没命活到现在。”陶侃苦笑了一声,继续道,“南境驻军现在打着剿匪的旗号一路走到这儿,但因着师出蹊跷,各处山匪草木皆兵竭力抵抗,行军至此稍显艰难。南境驻军一直在试图往京城方面传递消息,但前些日子,忽然冒出来一伙人,把所有往京城方向去的人马悉数拦截下来。县府里往京城递的折子也都截断在此处,不知所踪。”
诸允爅拧眉犹豫了一下,不解问道,“是野狼卫做的?”
自交谈伊始未言半字的孔安终于有了些微的反应,他看向神色凝重的肃王殿下,轻轻摇头道,“不是。”
陶侃顺势接话,轻叹了一声,八分疑惑两分不解道,“依下官看来,像是西域那边的人。”
诸允爅霎时脊背一凉,激起半身冷汗。
孔安似是对肃王的猜测心知肚明,几不可闻地点头“嗯”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肃王一眼,“我跟星桥在这儿一直在找他的下落——拦截消息的事,十之八九跟乎噶尔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