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溶的月光星星点点地泼洒在遍布尘土的地面上。
杨不留艰难地抬了下眼皮,未果。
她后颈处狠狠地挨了一下,浑身的力气被尽数抽走,麻木和疼痛撕扯叫嚣久难止息,四肢被缚动弹不得,只能眯起眼睛,静默地直视着未满之月凄凉惨白的光亮,无声地叹了口气。
杨不留勉强挪动了一下僵硬麻木的胳膊腿儿。她被丢在空荡荡的破屋子中央,无所倚靠坐不直身子,别别扭扭地扑腾了几下,掀起湿润的土气混着灰尘的味道呛得她咳了几声,声响不大,却惊扰得原本严丝合缝的门板“吱呀”一响——房门嵌开了一道一身大小的缝隙,窸窸窣窣地挤进来一个捧着食物、布帕和药瓶的小姑娘,大抵是被指使着过来瞧一瞧她死没死。
姑娘看着像是跟杨不留年纪相仿,约摸十八九岁,身子单薄纤细却高挑,月光映照着她脸颊上不久前才被掌掴过的通红肿胀。她磨蹭着钻进屋子里,被身后关门的黑衣人踢了一下,踹得她一趔趄,一脚踩在不合身的裙角上绊住了步子,稀里糊涂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杨不留的身上,手里的托盘直接扣了过去,粥碗干粮悉数洒在了遍地的尘土上。
杨不留刚从云遮雾绕的头晕目眩里钻出来,被这踉踉跄跄的小姑娘猛地一扑,囫囵个儿地砸了个眼冒金星,缓滞的钝痛里混着黏热,狼狈汹涌地逆着涌到了喉间。
杨不留难耐地捯了几口气,连咳带喘地被那叽里咕噜爬起来的小姑娘扶着坐起来——杨不留吃力地睁开眼睛,抬眼正瞧见这姑娘泫然欲泣红着眼眶,手忙脚乱地想要搀扶着她挪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去,几番拉扯不得其法,憋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
“……”杨不留被这姑娘扯拽得本就一滩浆糊似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她艰难地挣扎了几下,直等这姑娘察觉到她的不适,垂头丧气地蹲在一旁抹眼泪,方才吞咽了一下开口说话,喉咙嘶哑得像是踩着久旱干涸的沙,“帮我把脚踝上的绳子解开,我自己走过去。”
姑娘眼泪抹到一半,噘着嘴委委屈屈地抬眼看向杨不留,万般犹豫地耷拉着眉眼打量她脚踝上的死扣,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会逃跑的。”杨不留没再打量她,闷头咳了几声,“我连你们把我带到甚么地方都不知道,外面还有这么多人守着,跑也跑不掉。”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是对她这幅波澜不惊的样子颇为不解,挥舞着胳膊比比划划了好半晌——杨不留歪着头看她,挑了下眉梢,沉吟片刻低声问道,“你……不会说话?”
小姑娘先是一愣,随即猛点了点头,恍然意识到自己比划的那一通杨不留大抵是一点儿没看懂,一拍大腿,在遍地尘土的破屋角落里捡起一截儿不知甚么物件儿上折断的木棍,拖到杨不留跟前,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跟娟秀不搭边儿的字,“外面的人很凶,我不敢。”
姑娘凑近了些,似是刻意把刚被抽过巴掌的脸颊展示给杨不留看,余光瞥见她眯着眼睛没甚么反应,抿着嘴唇压了两下,抬脚蹭掉地面上的字,提起木棍又要落笔,一个囫囵字儿还没写完,便听杨不留哑着嗓子,含混着问了一句,“你是乎噶尔从安阳县里掳来的?”
小姑娘正埋头写字,一个“西”字方落一笔,听闻问话登时一怔,猛地抬起头,面无表情定定地瞧了她半晌。
杨不留未做续言,亦没打算解释,尚且清醒的那点儿思绪都被喉间的腥甜翻涌牵扯着,狼狈不堪苦笑不迭。
倘若不是打算动摇些许乎噶尔对南境之事的祸乱干扰,杨不留还真不想孤零零地落在乎噶尔的手里。
……自视过高,上赶着被贼惦记。
乎噶尔在南境出没之事杨不留早有耳闻,然其行踪诡秘琢磨不定,为免打草惊蛇,又不能大肆张贴画像寻其踪迹,唯二觑见过其真容的孔安和尹星桥只能沿着庄望广撒渔网得来的消息一点一点的摸索,直至此番南境乱局肆起,方才确切地捕捉到些许乎噶尔现身的痕迹。
自徽州府同肃王一行分道,杨不留带着林柯取道安阳,起初不过是盘算着试探一二碰碰运气,孰料这一碰就碰了满头的包,乎噶尔竟为了截她的道,连在南境这摊浑水里搅和摸鱼的念头都撇了开去。
杨不留起初只觉得这西域来者不可理喻,直等她被捆在麻袋里颠簸折腾之际,方才隐隐约约地听见只言片语,揣摩出乎噶尔一行在南境四窜隐匿,究竟是为了获得何般利益。
这千百利益纠缠,还真就跟杨不留脱不开干系。
乎噶尔在寻找二十多年前阿尔番丽——也就是杨不留的娘亲方苓,暗藏在北明境内的暗线鹰犬,意图为其所用,祸乱北明。
杨不留初闻此言心里一沉,强压着乱成一团的思绪细细梳理,却忽然念起那日护国寺里,无妄大师曾对她说过的话,觉得也还没到心如死灰之际。
“恶犬忠主,却也难驯。”
即便时隔多年,哪怕阿尔番丽早已香消玉殒,曾效忠于她的鹰犬仍旧对乎噶尔这位舍身在中原境内搅和得天翻地覆的西域来者嗤之以鼻毫无顾忌——乎噶尔愤恨在心,却也心知肚明,西域暗卫是围杀猎狼的恶犬,终其一生只认一主,主人若魂归塔兰,恶犬便嗅以主人血脉,对其长子长女绝对服从,誓死不渝。
乎噶尔其人,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
暗卫蛰伏二十年,起初无人得知对其施以号令的阿尔番丽殒命之时留了一脉骨血,直至乎噶尔刻意走漏消息,南境方才有暗流涌动,似为探听虚实——阿尔番丽既离京城,时至流落广宁沦为替死之身也未曾唤醒过任何暗线,无人,亦无从得知其究竟是因着离世突然难下指令,还是当真无意再做纷争牵扯,只是希望这些奔命半生的恶犬名号能随其魂归塔兰,撇开浑身的血债,隐匿消散于风中。
孰料,二十年的安稳平淡,却被乎噶尔的恣意妄为就此打破,碎落满地。
无妄和尚千方百计地引她去护国寺探询真相,想必也是缘此而起。
杨不留半昏半醒时混沌地琢磨了许久,她娘亲方苓的身份秘密藏了二十年,确切知晓其中原委的人屈指可数,若非要细数,恐怕也就只有她为求真相,在护国寺一来一往时被人盯了梢,走漏了风声,被乎噶尔窥得真相一隅。
乎噶尔这人诡谲狂妄,调用故人恶犬不得,碰了钉子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但他也清楚,倘要逼迫那些位伏睡已久的恶犬重新亮出獠牙,只能从杨不留的身世来路下一番功夫——然不知缘由几何,乎噶尔急迫的要命,根本等不及这本该徐徐图之的悄然接触,迫不及待地在杨不留甫一察觉不对,叮嘱林柯先行一步往时慕青处报信分道后不足半日之时,直接打着土匪劫道的名号,当头一棍,把人砸晕了掳走。
杨不留歪头打量着破窗外的中天月色,吞咽着喉间的腥甜,捏着指头估算着时辰几何。
小姑娘脸色未变,眸子却闪烁几番,僵硬地颔首点头,盯着杨不留似笑非笑的表情怔愣良久,忽然察觉到甚么,脸上那点儿怯懦可怜霎时崩裂消散,整张面皮扭曲狰狞,恶狠狠地从喉底齿缝间磨出来一句话,气急败坏地怒吼道,“你竟然敢诈我?”
佯装柔弱骗取同情这个招数老得掉牙,糊弄个怜香惜玉的风流公子绰绰有余,对付杨不留就显得计不对人差强人意——乎噶尔剑走偏锋男扮女装倒也勉强算是别出心裁,杨不留看着他那幅恨不得就地咬死她的表情扑哧一乐,“在中原境内混了这么多年,‘兵不厌诈’这个词,没人教过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