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德太子奉圣上谕,宪王殿下为镇压南境叛军血洒阵前,骸骨葬青山,衣冠归皇陵,追封授爵,秦氏一党谋逆一案不予追究牵连。
南境匪患久乱难平,今谨遵肃王呈报御前的招安之诺,往日罪责暂且不予追究,功过论处亟待商榷,懿德太子念及肃王为拦阻叛军身受重伤,故而特地叮嘱,待其身体无恙,择日回抵京城,再作相商。
孙诚虽然手里拎着圣上钦赐的玄铁长刃,腰间的黄绢上加盖的却是懿德太子的大印,太子亲谕的“再做商榷”模棱两可地为孙副统领留了几分颠倒黑白的余地,本打算趁着肃王殿下未及露面之时玩儿个先斩后奏,孰料遭人先下一城,箭雨未落血未成河,孙诚安排得不甚周全的倒打一耙落了空,除却闷了玄衣卫一脚的虎二,那些位叫嚣着要拿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招呼京中钦差的土匪并未动一兵一卒,肃王殿下踩着那点儿寸劲儿露了面,连赌带骗地逼着孙副统领露了怯,彻底把这一场蛮不讲理的屠戮阻截在成形之前。
太子亲谕已定,孙副统领也没甚么脸面再做纠缠,然肃王殿下连同金吾卫的人手孙诚不敢差遣,末了只能各退一步,将核对山匪贪官功过琐碎之事悉数交由不参与行伍之事,看起来精明却好欺负的陶侃处置——陶竟泽这只佯装缩头缩脑的鹌鹑眼力极佳聪慧过人,人畜无害的模样唬人得很,乍一看,全然瞧不出他前些日子暗自筹谋私联山匪阻截正规军鬼精鬼灵的样子。
小县官原地高升,封箱落灰压了多年的那身儿慷慨刚直总算得了机会抖落抖落久积的灰尘,披拂在身重见天日,利落地刀斩乱麻,无需多言。
然而事儿还没完。
诸允爅引着孙诚“探视”宪王之前,正巧同熊将军打了个照面。南境驻军此番前来是为解叛乱之急,如今尘埃落定善后点兵,边境国门离不得人,他们这营帐总不好一直堵着山坳口,况且已然得知京中旨意,太子殿下既无意论功,他们这些行伍粗人也不计较那些细枝末节的封赏,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不日即将拔营启程。
孙诚在旁边听出了点儿名堂,脸上好一阵臊得慌。
照理而言,驰援镇压叛军,顺带手收拾了一撮儿拒不归顺的顽固份子,熊将军岂止无过,偏懿德太子这亲谕旨意里只字未提该作何论功行赏,事事处处皆落了个再做商榷的谨慎言辞,虽因半壁江山险些沦为焦土情有可原,然锱铢必较过了头,行伍间落得心寒,借此之际未能拉拢军心,日后监国涉及兵权,怕会是另一番举步维艰。
即便是洪光皇帝为一统天下兵权霸业独断专行,待之行伍也未曾如此谨小慎微,懿德太子监国之初本就该笼络人心,这么一步拖延许久方才落子的棋,未免太过差强人意。
诸允爅顶着遍布阴霾的一张脸回屋,闷头摔进“咯吱咯吱”乱响的小榻上哼唧了半晌,被又歇了大半天颇有几分气力的杨不留捏了捏耳朵适才爬起来,接过她递来的沾了水没拧干的帕子抹了把脸,湿漉漉地压了压周身的疲惫,扯开湿帕抽抽鼻子,后知后觉地闻到一点暖乎乎咸滋滋的油香味。
诸允爅几乎弹起来,原本郁结压着的食欲“噌”地冒了头,瞬间就饿了。
“神了你,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诸允爅掀开圆桌上的竹篦子,被这点儿烽火狼烟散尽之后的家常烟火味道熏得鼻子一酸,举着肉饼圈着杨不留的腰痛哭流涕之前,恍然想到杨不留那好了崩崩了坏的腕伤,登时虎着脸抬眼瞪她,半嗔半怪边吃边说,没甚么杀伤力,“你做的?——诶哟。”
话音方落,诸允爅嚼着肉饼的大牙就“咯嘣”一声嚼了骨头渣,硌得他嘴里又沙又麻。
“……我教星桥做的,她这几天闲极无聊想给孔先生做饭,我就假公济私了一下——剔的连骨肉,星桥没耐心,可能有骨头,你吃的时候留意着些。”杨不留坐在一旁,看他盯着肉饼犹豫了一下,随即继续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一时失笑道,“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杨不留缓慢地斟了杯茶给他,边看着他填肚子边缓声道,“监国之初,皇上诸多留意之下断不能任意而为,太子殿下大抵是为立威——不过时机不太对……兵部颠覆之际,温尚书难道没提个醒吗?”
诸允爅噎了一下,微微耸了耸肩,眉宇间的倦怠卷土重来,“京中尚有诸多军职悬而未决,太子把全部的心力都倾注在文官的提拔任命上了……毕竟解得了乱局的虽是行伍,可安定民心的仍得是言官。”
肃王这话其实说得几近婉转。无论是言官的钦点提拔,还是武将军职的暂代不发,亦或是玄衣卫人选的悄然介入,懿德太子用意昭然——他打算藉此机会,将持衡的朝堂牵扯出一个倾向来。
……显而易见的亟不可待。
“太子殿下之前手持兵符却待在泗水按而不发,昭王殿下这厢联络京中重臣加以部署防备,还亲自突出重围跑去皇陵搬救兵,皇上盛怒之下必然会有个倾向,太子殿下……大抵是有些心急了。”杨不留犹豫不定地拧了下眉。京中形势如何陆阳在短笺中三言两语只能说个大概,懿德太子亲谕里究竟藏了多少别有用心杨不留姑且能生硬地猜出几分,先保住南境这些招安的土匪不再生乱,但倘若连驰援的南境驻军都未论功行赏,依着太子这般强硬的态度,怕是肃王回京呈禀商谈之时,面对的也不太会是一张和蔼可亲的脸,“户部抠门儿到这个地步,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诸允爅倒是没觉得户部所作所为有何过错不对,“水患战事连在一起,国库吃紧,户部不主张赏银也算情有可原。不说这个了……”诸允爅摆了摆手,囫囵个儿的嚼完肉饼,起身跑到水盆里撩了满盆的油花,清了清嗓子,转头问道,“时慕青找你——是为了时家的案子?”
“嗯,他查到了姜阳和文思齐牵连其中的线索,来问我的意见。”杨不留沉了口气,“他想替时家翻案,我没当着他的面应下,但是……”
“但是你又觉得时家的冤情拖了这么多年,总该有个昭告天下的机会。”诸允爅胡乱擦了擦手,绕回到她身旁坐下,“不过你也知道,时家案子,父皇早便察觉到其中的猫腻,如今再想翻查,恐怕很难成行。”
“我当初信誓旦旦的许了诺的,时家的冤情,总要有人为之付出代价。”杨不留微微敛眉,“总归时慕青也没甚么可再失去的,不查个真相大白,他实在心有不甘。”
诸允爅皱起眉,没急着搭话。杨不留但凡张口商议,这事儿八成就已经离付诸行动只差临门一脚,诸允爅叹了口气,也没打算劝,搓了搓手好奇道,“那你想怎么做?”
“这个篓子用不着旁人去捅,但凡风吹草动,文尚书沉不住气的。”杨不留抽出袖间那张系在狼崽子脖子上的字条,轻快地递过去,“也是凑巧,时慕青查到,这个郎七手里就有当年文思齐收受金币兑换的账簿证据。”
诸允爅捏着字条愣了一下,“这不是……救你的那个西域鹰犬?”
杨不留点点头,扬眉笑了笑。
“不管目的为何,我觉得,我都应该去会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