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幽小径,直入茅屋。
星光与月华披洒,让茅屋顶上覆盖一层如素雪般的轻纱。
檐下二人,相对而坐,以碳炉煮茶。
初如清波露蟹眼,次若轻车转杨畅。
须臾腾波鼓浪不可遏,展开雀舌浮甘香。
碳炉之上,沸水喧嚣,茶叶在炉内伴随着滚水而舒展浮沉。
两位老人围坐碳炉,炉中热意,驱散了料峭春寒,二人纸上所书写的时间,确是一致,认为安乐出问心林的时间,当是一刻钟。
然而,二人相同的答案换来了相同的结果,皆是错误。
安乐从开始结束问心,再到穿林,却不过半刻而已,比他们预料的要更快。
“半刻出问心,行路畅通,路自为其开,此子……是寻到了一条新路。”
大夫子朱火喜轻叹:“你我皆老了,竟是有看走眼之时。”
“一刻出林,那是咱们大赵南北千年岁月以来,最快的速度,乃当初那位文采斐然引得一口浩然的苏瞻仙所创。”
“却不曾想,今日这个记录竟是被打破了。”
三夫子王半山捋着胡须,眼帘低垂,观着炉内上下浮沉的茶叶,摇头轻笑。
“看来此子在问心林中收获颇丰,或许梳理了未来的路途,对自己未来的行路有了足够清晰的规划,方能一路畅通无阻出问心林。”
朱火喜捋须轻笑:“此子当真适合我们文院啊,半山夫子,你不再试试掰他回来?”
“文院留不住他,何必去自取其辱?”
王半山轻声道。
朱火喜闻言,不由沉默。
“读书人若是沾染了些不好的习性,便失去了纯粹,路上的迷雾便会愈发浓郁,像这等天才,如今的文院又如何挽留?这些年武庙群杰毕出,皆以收复故土为己任,叶龙升、种师极、狄藏、韩中原……文院又有谁?”
“李幼安?苏瞻仙?他们可根本未曾入文院。”
王半山轻声道,似在呢喃,略带无奈。
“不仅仅是文院,放眼偌大朝廷亦是如此,奢靡腐朽之气,如跗骨之蛆,若让我来,势必大刀阔斧的变革一切。”王半山似是含怒饮下一口茶。
朱火喜叹了一口气。
他不由扭头看向王半山,可以看到这位文院三夫子,眼眸中似乎带着一团火光,像是要卷起燎原之火。
王半山给朱火喜倒了一杯热茶,二人捧着茶水,端坐屋檐下,仰头春夜星空长河漫漫。
许久,朱火喜轻笑:“想做什么便去做吧,天地有理,在理的范畴内,我俱是会助你。”
王半山轻笑,举起茶杯,与朱火喜轻轻一磕。
恍若此刻二人饮的非茶,而是美酒。
一瓯啜罢尘虑净,顿觉唇吻皆清凉。
胸中虽无文字五千卷,新诗亦足追晚唐。
书生本无富贵相,得意何必夸膏梁。
……
……
竹海之上,晚风徐徐。
数道元神身影呈现其上,宛如星光散发熠熠辉芒。
赵黄庭洒然大笑,元神心神洞悉了问心林的竹海,观得那灵动却有似真的墨竹,这一刻,赵黄庭知道,这是属于安乐的墨竹。
“不愧是文院传承了万年的问心林,尽管这些年文院尽是出一些如秦离士这般没心气之辈,但文院的底蕴无话可说。”
赵黄庭大笑不已,话语间却丝毫不忌讳文院。
李幼安、花夫人还有偷偷溜来的林四爷的元神俱是轻笑,亦是有几分感慨。
半刻出问心林,这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安乐的心境,得到了大洗礼,勘破了自己内心中的茫然。
未来必将一路坦途,任何乱花都无法迷乱其眼,乱其向道心。
像洛轻尘那样的豆腐道心,是绝无可能出现。
“好家伙,文院这次是下血本了,昨日那场文曲碑动,让他们竟是不惜将问心林都拿出来,这是打算卖个好,结个善缘。”
赵黄庭一眼便看穿了文院三位夫子的目的。
“安乐也确实在问心林中得到了帮助,巩固了道心,洗涤了心境,结个善缘的目的算是做到了。”
花夫人的元神飘忽如九天神女,眸光熠熠,亦是开口。
“此子画墨竹的风格有变,以前虽是开创了墨竹流派,但总感觉他的竹……在模仿前人,如今,却是有了自己的灵性。”
李幼安点了点头,他更关注安乐墨竹上的蜕变。
“这便是问心林的用处,传承万年的文院,终究是底蕴深厚。”
赵黄庭慨然,心头是高兴的。
“是不错。”
李幼安的元神负手,视线越过了竹海,看到了那庐亭中映照星光的文曲碑。
目光闪烁,却是不知在想些什么。
众人的元神未曾散去,难得出现于此,自是要观一观安乐能否于文曲碑前有所获。
过问心林是一种机缘,但文曲碑前,安乐能否得更大的机缘却便不得知。
故而,他们都有些好奇。
文曲碑可聚文胆,亦可凝浩然,若能做到此二者,未来不可限量!
……
……
安乐出了问心林,白衣胜雪,腰间青山与墨池轻颤,似有剑吟高昂,荡在四周,惹来竹叶为之锋锐。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安乐白衣沐星光,似有隐辉灿烂,手掌落剑柄,压住了躁动的青山与墨池。
庐亭静立,落于漫天星斗之下,于竹海深处现影踪。
文曲碑上映照星光,似引来天上文曲星。
此碑甚高,表面却是光滑如镜,以星辉为字,聚学问于其中,充满了历史沉淀的气息。
观碑如观古,在安乐眼中更是奇异。
文曲碑上,恍然有一缕又一缕的岁月气在缠绕、在弥漫、在如海草飘摇……
安乐眼眸微微一凝。
他心头震动,再三确认,这文曲碑上飘摇的是否真的是岁月气,毕竟,除却修行者之外,安乐还是第一次在其他事物上观得岁月气。
除却真人,亦可聚岁月气?
故而安乐才震撼。
白衣飘然,安乐佩剑而行,徒步行路,登上了碑庐。
碑庐空寂立于此地,周遭铺就了层层叠叠的竹叶,春去秋来,变换不休。
安乐可以感觉到碑庐中似乎有一股股磅礴的意志,这股意志像是一双双眼眸,透过重重岁月,落在他的身上。
略微沉重,但尚可承受。
仿佛一位位在岁月长河中留下痕迹的文人先辈意志,正在注视着他。
安乐一步一步临近碑庐,近在咫尺。
望着光滑的文曲碑,其上仿佛映照着星图,宛如一片星空。
观那文曲碑许久,安乐感觉心思沉静,刚刚突破至圆满的脱俗心神,亦是如一汪清泉般静淌。
近距离的观摩,安乐发现了岁月气的不同,文曲碑上的岁月气,蒙着一层朦胧,更显得虚无缥缈。
安乐深吸一口气,面色流露出几许恭敬。
心神一动,开始汲取一缕岁月气。
遂又一缕,再复一缕。
一阵清风徐来,裹挟着几片飘忽而过的竹叶,竹叶翻卷间似翻开了画面。
画面中,有枯瘦老朽手执竹杖,立于星空下吟诵诗文。
有一身红妆的女子,执笔写春秋。
有执剑戴斗笠的剑客,一边念诗一边杀人。
饮酒的书生、泼墨的狂士、舞枪的将军……
一道又一道曾与文曲碑前风流前辈的岁月画面,如白驹过隙,在他的眼前飞速的掠过,一位又一位已然被岁月拍打浮沉的身影,再现于人间。
每一次画面的流淌而过,俱是有白色的清气在文曲碑中翻涌。
文院内。
大夫子,二夫子还有三夫子俱是在盯着这一刻。
赵黄庭,花夫人和李幼安等人亦是仔细观摩。
礼部负责记录的官员,早已激动不已。
星辉漫漫自文曲碑中溢散,弥漫在白衣少年的周身,隐约间,少年周身似有一道道模糊的身影,以星光汇聚而漂浮。
安乐的面色渐渐的开始变得发白,心神力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
可是他犹自不知一般,不断的观摩着岁月气,尽管未曾出现任何一缕流金岁月,不曾凝聚岁月道果。
但是,安乐的岁月气在增加,他仿佛与过去万年以来的文曲碑前的豪杰文士而促膝长谈。
这一夜是美妙亦是痛楚的。
文曲碑上,安乐汲取了十八缕岁月气,他的心神耗尽,再也无法观摩到画面,再也无法问道于古人,畅游于岁月长河。
像是遨游的扁舟被凿开了一个洞,水流漫入,舟亦难驰,渐渐沉没。
一阵夜风吹来,白衣翩然,安乐睁眼,心神耗尽的他,不得不取青山抵地,稳住身形而不跌倒。
他观得文曲碑上,有磅礴的白色清气涌动而出,似晨曦间山间薄雾。
隐约间,他似乎见得了那一位位自岁月气中观摩的前辈们朦胧在清气之中,对他微笑颔首。
在白色清气出现的刹那。
诸多观摩着的强者元神,顿时激动不已。
俱是心神震动,发出呢喃。
“浩然!”
星光烂漫处,得见浩然出!
可下一刻,诸多激动的强者元神,像是被泼了冷水似的,一个个错愕且叹息。
却见那文曲碑中漫出的白色清气,未曾被汲取,未曾融入少年体内,反而是鱼贯般涌入了少年拄着的那柄破竹剑上。
青山一剑饮浩然。
竹剑的光芒微微闪烁,似乎又恢复了沉寂,再无半点动静。
星空下,诸多强者愕然之后,便是叹息。
“浩然引出,可却未曾加诸少年之身,这……着实可惜了。”
问心林外,二夫子庞纪喟然叹息。
“那青山……怎的就能连浩然都汲取?”
茅屋中,大夫子朱火喜亦是愕然,遂有几分疑惑不解。
三夫子王半山摸着长须,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少年的确是引出了浩然,可浩然却被一把剑给汲取了,就像是惹来肉包子,结果喂了狗的感觉……
尽管青山很非凡,不能以狗来比喻,但此刻文院夫子们心头就是有这种感觉啊。
文曲碑前,第一次引动浩然是最为简单,越往后就越难,难如上青天。
安乐想再得浩然,也许便无可能。
问心林消失无踪,诸多迷失在其中的参考儒生,俱是恢复了清明,不再如无头苍蝇般乱撞。
他们亦是看到了那伫立在碑庐前,引动浩然的少年。
文曲榜上的诸多儒生,一个个如遭雷击,心头的骄傲有种被彻底击碎的感觉。
但是,随着文曲碑中涌动的浩然被破竹剑所汲取,儒生们心头又有一种幸灾乐祸的舒爽感。
见安乐未得浩然加身,心头还真有些小窃喜。
心头会觉得,这位安大家也如他们一般未曾浩然加身,却也就非是那般高不可攀,不可比拟。
夜空之下,微风吹拂,寂静沉默。
花夫人的元神一脸疑惑的看向了赵黄庭,哪怕是李幼安也不忍瞥来一眼。
二人仿佛在问,你赠的青山什么情况?!
眼见着将要浩然加身,结果青山出来横插一脚……
这青山是你赵黄庭安插的间谍吗?
赵黄庭亦是很无言:“莫要看老夫,老夫特娘哪里知道这是啥情况啊?”
“当年老夫观这文曲碑,又未曾引得浩然,若知青山爱饮浩然,现在想来特后悔,当时就该挥剑砍文曲碑。”看书喇
赵黄庭砸吧着嘴道。
若得浩然加身,安乐便可得一身正气,修行之路可破迷惘,邪魅魍魉不敢近其身,修行将一路坦途,踏足九境便不算什么问题。
可问题是,如今浩然被青山截胡了,众人便觉得有些难受与惋惜。
“不过,青山颇为神秘,我这些年对其探究,只是皮毛,兴许饮尽浩然后的青山,能有老夫所不知的蜕变,反哺安乐。”赵黄庭想了想,道。
“其实青山为安乐佩剑,内蕴浩然,亦等同于安乐有浩然,相差无几吧。”
李幼安说道。
但是,大家都知道,这只是安慰话语罢了,浩然于剑于人自是大有不同。
“安乐刚才似乎心神消耗巨大,兴许是青山为其留浩然?”
花夫人沉吟,只能做这般解释。
但不得不说,大家心头还是颇为遗憾,未能得见一代浩然文士的诞生。
众人不再观摩,心神纷纷散去。
……
……
庐亭中。
安乐举起青山,手掌轻轻摩挲,可以感觉到汲取了白色清气的青山,隐约间似乎有了不同的变化。
青山似乎颇为享受安乐的抚摸,有剑光流动。
腰间的另一柄墨池,在浩然前动都不敢动,更逞论汲取了。
虽然未曾得浩然,但安乐并非没有收获,眉心心神消耗一空,但恢复之后必然壮大些,除此之外,自文曲碑上得十八缕岁月气,今日本来是已经没了汲取份额的,可却能额外汲取,等于是研发出了光幕的另一个作用,安乐亦是心中欢喜。
观那些亘古风流的前辈们的岁月画面,安乐在修行上,在学问上俱是有了不小的提升。
虽未曾浩然加身,可安乐倒是并无太多的失落与遗憾。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青山佩腰,安乐面色残留着心神耗尽的煞白,后撤一步,朝着文曲碑作长揖。
遂不再留恋观碑,转身出碑庐。
沐浴星光,潇洒离去。
文曲碑上,星光消弭无踪,恢复了沉寂万年的古朴无奇。
二夫子庞纪捋须轻叹,望着那未得浩然,却依旧洒脱的少年,目光中却带着欣赏。
“修行成绩已然出炉,诸位可否记好?”
二夫子看向了一位位礼部官员。
礼部官员收起了册子,朝着夫子作揖。
在问心林消失的时候,便纷纷以心神测量,对每位考生的成绩做出了判断。
第一自然毫无悬念是踏足碑庐的安乐,再往后便分别按距离来评定。
沧州军队所推举来的韩狮排第五,压过了不少文曲榜上的儒生,倒是颇为令人惊奇。
二夫子对于文曲榜儒生们的成绩很是失望,大夫子常年闭关研究“至理”,欲要破开十境之路。
三夫子王半山对于文院一直不满,欲要大刀阔斧的改革,只不过被朝廷一直压着。
所以,真正对文院倾尽心血培养儒生,教导他们学识的还得是他二夫子庞纪。
可惜,这一次的成绩,着实让他心寒。
“夫子,我等便先离去了,修为成绩出炉,再配合上春闱文试成绩,甲榜进士列的名单大抵便可确定,另外,殿前会试的名额也基本可以确定。”
礼部官员抱拳作揖,朝着二夫子恭敬道。
二夫子亦是致礼送别了礼部官员。
安乐离开了文曲碑,背刀的边戍青年韩狮则是无比的兴奋,满面通红的凑过来。
“安大家,你着实厉害啊,居然登临文曲碑,更是引动浩然,虽未浩然加身,但足以再度名震临安!”
“今日得高兴,咱们喝一杯去啊?”
韩狮非常兴奋,这一次他力压诸多文曲榜儒生,位列第五,心头更是畅快。
安乐则是笑道:“行啊,带你去喝酒。”
二人遂与二夫子告别,在诸多文曲榜儒生复杂的目光中,韩狮忍不住畅意大小笑,扬长而去。
安乐与韩狮出了文院,直往临安府热闹长街行去。
星光月冷,挥洒长街。
礼部开始紧锣密鼓的进行春闱文试与武试成绩的核算,进行甲乙榜进士的名单布列。
另一边。
春闱落下帷幕,临安府憋闷了许多日的奢靡与繁华,再度展现风光,长夜似乎都变得烂漫了许多,华灯初上,彻夜通明。
西湖上的花船,灯花锦簇,夜夜笙歌。
临花阁爆满,一座难求,莺莺燕燕,歌舞几时休。
心情畅快的安乐带着被临安夜景给迷蒙双眼的韩狮,来到了偏僻小巷燕春里中的一家小酒馆中。
奢靡不沾,繁华远去。
两袖清风还故里,依然犹是布衣巾。
“老板娘,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