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当日,陆书云亲自送行,途中恋恋不舍,一路诸多叮咛。与之随行的还有陆宸和柳笙,柳文若早在昨日便先行下山往寻芳斋准备行李去了,漪涟随口感叹,这年头,外甥能当得比娘还贴心。
陆华庄的山道上多种植被,郁郁葱葱,碧色旖旎。陆书云为着众弟子上山下山方便,特地派人花了数月时间将一道清冽山泉引至路旁,随着山路往下走,半途中亦能品味泉水甘甜,流水潺潺也为此山多添一丝凉爽,于炎炎夏日中尤其清心。
刚开始大家都是一道走,走着走着,无意成了两两结伴。陆家兄妹一块走在最后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间是司徒巽与柳笙,最前头是陆书云和君珑。说来奇怪,自身份揭晓之后,他待司徒巽的态度一如既往的慈爱,对君珑则收敛了兄弟之谊。
君珑的脚步隐约略快一步,眉宇间自发傲然本色,“本师生来无姐无妹,朝廷之中更难得一人为兄为弟。大哥若是不介意,不如还照旧与本师兄弟相称可好?”
鬼话连篇!
漪涟隐约能听见谈话声,嫌恶的朝泉水丢石子。明明摆足了姿态,一口一个本师,说话不离两句朝廷,哪个平民百姓有天大的胆子,敢管你叫兄弟。
陆书云果然笑言婉拒,“本该依太师之意。然而朝廷乃是风云诡谲之地,少不得要多分心眼。在下倒是无妨,恐为太师惹来麻烦。如此想着,还是规矩些好。”
意料之中的回答,君珑顺势便说,“确如庄主所言。不过您大可放心,司徒公子是万金之躯,他自然不用多论,令千金本师亦会多加照料的。”
陆书云恭谨答谢,“多谢君太师照拂。”
陆宸竖起耳朵听完,忍不住悄悄对漪涟评论了一句,“这人比皇帝要厉害,懂得绕弯子。重点是他肯绕弯子才是你的福气,哪天他连弯子都不乐意跟你绕了,你基本就得洗干净脖子自个往刑台上搁。妹呀,往后说话小心些,抱紧大树是要紧事,明白没?”
大树多半指的是司徒巽。
漪涟横他一眼,“你说你平日常数落人家,累事坏事让他背了不少,他会放在心上吗?”
陆宸表示不必担心,“我也有大树可抱。”
“谁呀?”
“你呀。”陆宸笑呵呵凑上去,“妹,阿巽对你什么个意思大家都懂。你看着赶紧先趁他脑子还热乎的时候给哥要道特赦令,能一笔勾销的那种,动作得快,往后你爱干嘛干嘛去。不然凭你这折腾不清的性子,没哪个男的受得了。等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有多傻,你哥可就得傻彻底了。”
漪涟神情不见波澜,听完话,一把将手里的小石子全扔了,“我觉得你这就是自找的。别说司徒巽以后会不会拿你下刀,凭你这几句话,好歹兄妹一场,我就给你个痛快。免得以后你难受,别人看你更难受。”说罢,就地取材,顺手选了脚边一块青灰色大石搬起就要砸。
陆宸看得直接变了脸色,“慢着慢着慢着!陆漪涟,你我好歹兄妹一场,可不能这么干。冷静冷静,先把石头放下,有话我们好好说。”
漪涟冷笑,“你那张嘴会好好说话吗?”
话音刚落,‘啪’的一响,大石头应声落在陆宸脚边。幸而陆宸收脚快,惊魂未定中还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漪涟瞧着又转身去抱另一块,再猛一砸,砸出了大鹏展翅。
骚动惊动了前方所有人,纷纷停下脚步回头看。
柳笙一瞧,正好瞧见陆宸那极其精彩而又扭曲的姿势,不禁出声惊叹,“这是演的哪一出?武松打虎?还是敦煌飞天?”
司徒巽觉着这天不但飞不高,摔下来还得脸朝地,在陆华庄早已屡见不鲜。
陆书云见状,一个劲往回追着喊,“你俩孩子这是怎么了?阿涟,快放下,别伤着自己。陆宸欺负你了给阿爹说,阿爹给你做主。”
话音刚落,陆宸被砸得猛一跳,跳上路边一棵大树躲过一劫,干脆就以熊抱的姿势扒着不下来,好不容易才腾出点余力冲下头嚷道,“爹,没像您这么偏心的。没看见你儿子性命堪忧吗?这丫头现在长这么歪,全是给你惯坏的。”
这一嚷嚷,司徒巽抢过的凶器险些又被陆漪涟抢回去,幸而他手疾眼快丢远了。这可好,陆漪涟干脆丢开包袱撸了袖子准备亲手给人揪下来。
陆书云连忙对着上头呵斥,“你住嘴!”然后死死拖着自家女儿。
局势一时间乱作一团,戏码层出不穷,头昏脑涨。
然而任凭那边如何喧闹似乎传不到君珑这处,反而是潺潺流水之声更加清晰可闻。他往回走了几步,站到柳笙身侧。清丽山水画景中,两人并肩而立,白衣辉映,气场真如漪涟所说有几分相似。
两者都没有看对方,是君珑先开的口,“心情未见好?”
柳笙少有沉默了片刻,仅一瞬,收敛心思摇扇轻笑,“君太师所指何事?”
“过往之事,多想无益。不如和陆书云告一段假,先往外处散散心,或者,与我回京?”
对于这个提议,柳笙不置可否,话题转得不着痕迹,“劳您费心。今次虽有心伤之处,却也有意外之喜,终于得见柳文若公子,果然不同凡响。单看眉间独然立世之意,确有您之风范。”
君珑静默了一阵方才道,“……差远了。”
柳笙道,“比您自然是差远了。”
君珑微微一笑,带有几分难察之意,说不清是喜是悲。
柳笙熟虑之后,换言道,“皇子回朝不适合此刻公之于众,但是既然要有所作为,必会掀起波澜。现今朝中党派唯有唐非一党尚可入眼,此人确实有几分城府,还望君太师多加留心,谨慎总不是坏事。”
潺潺流水声又占了主导之势,鸟鸣逐渐也欢腾起来。君珑的声音融进各种声色里,依然有极高的辨识度,“往后你有何打算?若想留在陆华庄也可,我会想办法让你坐上存岐堂那把椅子。”
“无需如此。待存岐堂的琐事告一段落,我便回去。”柳笙终于表达了意愿,“现在需要您花心思周全的不是我,是司徒巽。”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望向远处,谁也未在多话。清流山涧中,又是一阵悦耳鸟鸣。
吵吵闹闹好不容易到了亘城,将一行人送上路,陆书云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重重叹了口气。那一瞬间,吵闹声没了,心顿时空荡荡的,许多不舍终究留不住。他与陆宸并肩二人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陌上再未见马车的影子,空留几道车辙,徒惹伤感。
陆宸好似兄弟一般伸手搭搂着陆书云,嬉皮笑脸的问,“说到底,女儿总有天要嫁的,这会儿就心疼了?”
陆书云瞪眼一把甩开,喝斥道,“没大没小。”
“难得一次,那么计较做什么。柳师弟替您去钱庄办事了,不损你庄主威严。”说着又亲昵的搭了上去,“阿涟刚才故意闹得那么欢就是不愿看您这副样子,您可别白费了我俩蹦跶的力气。”
陆书云想到刚才的闹剧,不禁欣慰的笑出声,“为父知道你俩的意思。”
其实,自陆霞的事情了结后,这双儿女想了许多法子来安慰他。然而他肩上扛得的不仅仅是一个陆家,还是整个陆华庄,总有那么些放不下的东西,说到底都是执念。不过就在刚才闹腾的一瞬间,他想通了,即便陆书云的一生再如何失败,有一样足以让他抬头挺胸。
他拍了拍搭在肩上儿子的手,“为父有你们,足够了。”
迢迢古道中,车轮轧着黄土路面,偶尔跳起几颗小石子。离开亘城后,路越走越显冷清。
司徒巽骑马,柳文若驾车,漪涟这次学精了,直接跳进马车里省的受罪。可吹着透进帷幔的晨风,看着已经不再熟悉的风景逐渐落到身后去,她终于忍不住缩成一团。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闹得欢快不止为了阿爹,更是让自己没有余力察觉心头的难过。
可是,当她身处马车,看着阿爹在马车外注视,叮咛嘱咐‘要照顾好自己’;
当陆宸趁着柳文若整备行礼的一小段空隙,急急跑去城中买她最爱吃的肉串;
当马车前行好长一段,她回头望,发现两人还站在原地挥手目送……
她终于忍不住的把脸埋到膝间。
这是第一次真正的离家,和安宁村不一样,不能一天一来回,不能说想念马上就能看见,不能天天吃到阿爹偷偷下厨做的煎饼,不能跟着陆宸一起在山头闹翻天。
瞄了一眼包袱上还热乎的肉串,人已经隔了很远,触而不及落差让胸口猛地被闷住,不捅上几刀不痛快。
君珑伸手拍了拍拉耸的脑袋,不自觉放轻了话音,“看来叔得收回在应池说的那句话,说你没人性的那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