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中最忌讳前朝与后宫沆瀣一气,左右朝纲。唐非和夏禾算是典型。如今落到如此下场,不免引得众人感慨连连。姜袁也有感慨,但身为主审官,他首先要给此案一个了结。
只是这叶离……不好判。
按理说叶离告发唐非有功,与帮凶之罪相抵,可算无罪。可姜袁看着堂下与君珑分毫不差的脸,还搅了一个扯不清关系的甄墨在里头,这句‘无罪’就噎在了喉咙里。偏偏大理寺和刑部都装了哑巴,还得他开口。
姜袁一琢磨,抛了个话头试探,“君太师,唐非一案证据确凿,三司自有决断。可嫌犯叶离谋害要员之罪,您是原告,现下如何看?”
此话如大石入水,激起千层浪,众人的目光全投向君珑。
甄墨最焦急,连连叩首,“此事乃我一人过错,叶离不知情,还请君太师饶恕叶离。”
君珑似有若无的扫了一眼叶离,嘴边泛起一抹捉摸不定的笑,“有罪无罪三司定夺,夫人何以来求本师宽恕?”
甄墨缓缓抬头,撞上一双寒眸,彻冷刺骨,当场哑然。
君珑大约懒得纠缠,起身理了理衣襟对堂上道,“三位大人按规矩办罢。”低眉掠了甄墨一眼,甩袖就走。
堂上一通面面相觑,不知君珑所言规矩,指的是谁的规矩。姜袁想破了脑袋,还是挑了折中法子,惊堂木压堂,“来人,事关朝廷命官,责任重大,暂疑犯叶离押入天牢,延后审讯。”
声音在冰冷的大理寺内激起回音,天空中也有轰隆隆的闷响,像是野兽喉咙里的咕噜声。
突然,积压多日的厚厚阴霾里,一道刺目迅疾的光闪迸发而出,切开天际。
轰隆————
雷霆暴怒,震撼京城。
甄墨眼睁睁看着叶离被再次押入大牢,失魂落魄,“……暴风雨又要来了。”
十年前的秋日。
新帝登基不久,礼部尚书府下了一场银杏雨,门前的小道上一片金黄。假山也染了金色,屋顶上不时还有扇形的落叶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金铃阁檐角上的铃铛在呜咽,为着染在灿烂杏叶上的一滩血红。
当年还是礼部尚书的君珑身着官服,眉头紧锁的凝视着昏睡中的女人。明媚的阳光透过好几层床帐,比夕阳更微弱。他永生不能忘记下朝归来踏进府门的那刻,管家匆匆跪到跟前大哭,告诉他夫人在今晨割腕求死,就在金铃阁的银杏树下。
索性婢女发现的及时,被府中的大夫救回了一条命。
君珑坐于床边,右手轻轻覆上甄墨捆着纱布的左腕。回想这几月来两人的僵持不休,究竟为的是什么?心头百感交集,终化作一声长叹。
或许是感觉到手腕上的温度,甄墨的长睫颤动了几下,从昏迷中醒来。她没有说话,看了他良久,他感觉到视线,也回头看了她良久。两相凝视间,君珑再次偏过头,无人看见那双眼眸里泛着泪光。
因为婢女发现的早,甄墨尚有余力说话,只是声音微弱些,“……早朝顺利吗?”
君珑强压情绪,低视不语。
甄墨继续问,语气又像是自言自语,“今日上朝时,你是否也看见了高高的宫墙和数不清的宫殿?宫墙漫漫无尽头,宫殿错落一成不变。你有没有算过,从宫门到政务堂,一共要走多少步,绕过多少个弯?或者你有没有数过,朝堂上的那八根盘龙柱每日多落了几颗尘埃?”
君珑沉痛问,“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甄墨仿佛没听见,坚持把她最后一句话问完,“那样冷漠的宫城在你心里真的胜过青山绿水、花鸟城郭?”
空气里好像有血的味道,君珑开口时才发现,那是喉咙里充斥的血腥味。他沉声,“青山绿水你想见随时能见。待我禀明皇帝,陪你同游山水又有何不可。”
“同游?”甄墨总算所有反应。她撑着身子着坐起来,定定凝视,“然后再放下清闲日子回到这皇城里?”
在君珑的沉默后她坚决摇头,“可我想和你长住碧水边,每日思量的是门前的桃树何时开花,新酿的美酒会出什么样的味道。而不是成日闷在府院,穿金戴银,然后担心受怕等待着朝堂上又传来谁被斩首的消息。”
君珑护住她受伤的手,一再强调,“我会保护你。朝堂之事何曾要你操心。”
“如此我便可坦然自得?”甄墨不以为然,“宫城里的尔虞我诈你不是不懂。我甄家世代为皇帝效命,说贬官就贬官,说流放就流放,到头来甚至不知自己得罪了谁!这样的日子你想过吗?”
她挂着泪痕微笑,“这宫城能蛊惑人心,你在里面陷得太深,最后只会害了自己。跟我走好不好?放下朝廷争斗,我们一起去山水中过闲暇自在日子。”她的声音轻而静,因为自下刀的那刻起,已不抱什么期待。
君珑深呼吸,发现这屋子里的空气是冷的。他特别无法理解,为什么从未改变的承诺始终不能让她明白,“最初我便答应过你,待事情有所了结,往后你想去大漠或是草原,皆随你心意,哪怕天涯海角,携手共赴决不食言。你要的,我从不吝啬,我要的,你为何不能有半分退让?”
甄墨的肩膀一颤,他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进而放轻了声音,“你早知我的难处,深陷朝廷乃是不得已。每日周旋明枪暗箭又何曾是我之愿?但为护你周全,为能早日共你逍遥山水,我费心筹谋,所求仅是你能理解。为何你就是不肯多等一段时日,非要以死相逼?”
“今日不敢想明日下场,明日岂可知后日结果,这样的日子要等多久?两月三月,三年五年,甚至是一辈子?”甄墨来回抚摸着手腕上的伤口,“照此看来,我今日划下的这一刀不过是早晚罢了。”
君珑心如针扎,酸涩的泪水终于没忍住。他低眉沉默了很久,屋子里也静默了很久。
在银杏叶的沙沙声中他慢慢抬起头,沉痛之中带了一丝疲惫,“你不怕独自赴死,却怕同我一起活,到底求什么?”
甄墨倔强的抹干泪,笃定道,“我求天高海阔,逍遥自在。”
君珑听罢错愣,片刻后露出一丝疑惑,最后品得其意不禁怅然失笑,反是甄墨困惑。
喉咙里的血腥气更加浓郁,心头一阵冷风比冰寒,君珑恍然大悟,悟得痛彻心扉,“相识多年,你始终不肯嫁我,原来是怕我困住你,碍了你的逍遥日子。”他一句话,问的千斤重,“甄墨,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你自己?”
甄墨不可置信,“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并非……”
君珑无心力再纠缠,打断辩解,“走罢。”互相折磨了这么久,该结束了。
甄墨诧然,“你,是说……”
君珑道,“你宁愿死也不愿多留,这座尚书府与坟墓有何区别。既然留不住,养好伤后就走罢。”他站起身,将涌上的一口鲜血吞回肚子,忍痛双目相对,一字一字道,“我放手你的天高海阔。”
那日,阳光明媚,凉秋好天气。
那夜,暴雨突袭,打落了满院杏叶。
雨珠纷落的屋檐下,君珑仰头灌下春日同酿的桃花醉,共雨声反复问自己。撇了其余不谈,最后出口的那句话到底悔不悔?数年的情爱时光,说抹杀便抹杀,是否真的已到了无路可退,万不能再容忍半分?
等不及雨停,他踩进暴雨中又到金铃阁。然而,除了满地黄叶只剩金铃呜咽的空楼。
桌案上一纸书信,笔锋坚决,‘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太师府院门外,甄墨坐在湿漉的阶梯上放目空荡荡的街道,左右望不到尽头。
她本是存了一丝侥幸,奢望金铃阁中有一丝墨香残留。可惜十年人非物改,当初的尚书府新修成太师府,多情温雅的儿郎已是威风堂堂的太师,那间不值一提的金铃阁或许早也消亡无踪。
脸颊火辣辣的,是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方才大雨滔天,她全身淋得湿透,湿冷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刺刺发冷。没想到一件衣服恰逢时机披到她肩上,挡了夜风的侵扰。
她充满了期盼的回首,来者是意料之外,自发的笑意尴尬僵在脸上,“……陆姑娘?”
“听说门外怨气重,我出来转转。乍一看,还以为出了水鬼来索命。”
九疑山风水养人,甄墨皮肤白皙,头发贴在脸上真像水鬼。
甄墨苦笑,“哪里敢有怨气,悔不当初而已。”她站起身,裙角还在滴水,“撞鬼还带衣物体恤,姑娘心善必有好报。多谢。”
“不必谢我。”漪涟道,“杏成县后山上,你虽然是救先生,但我也沾光保了一命,权当是还你的情。”她掂量了轻重,不准备贪便宜,“一条命和一件衣服是差得远点,我会想想怎么补齐。”
甄墨声音沙哑,“若姑娘此言真心,可否请你代为通传?护院受命再先,我不好为难。”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甄墨的目的是为叶离求情,但方才转瞬即逝的一抹笑意说明她的心里还有点其他期待。漪涟气不大顺,“叔屋里的灯熄了,回去吧。”
甄墨望了望大门,望不见灯火明灭,徒劳无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