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中城以红叶闻名大兴。
每年十月,绚烂如火,叶胜芍药。穿行巷道之间,如置身赤海之下。
红叶最甚处,当属湖心小岛,于城之中央。岛上宅院错落有致,琉璃瓦的屋檐下便是落中名门苏家。湖旁民房不讲究方正传统,层层环绕,统面向湖泊而建,仿佛簇拥着一颗落于尘世间的赤红明珠,‘落中’之名由此而来。
若说落中因苏家闻名,亦不为过。
“七月非赏叶之际,能一观苏楼也算不枉此行。”午后,柳笙与漪涟乘一叶扁舟渡湖向苏楼前行,远眺四面郁郁葱葱的老树有感而发,“听闻苏楼乃前朝能工巧匠所筑,但愿不会败兴而归。”
漪涟望着高高院墙,又有枫树遮蔽,不识真人面目,但从跳脱出的飞檐斗拱能领会一二。
湖面颇宽,乘行好一会儿才来到苏楼大门前。两名家仆等待已久,查验了漪涟的拜帖后看向柳笙,“敢问这位公子是何方贵客?”
柳笙收扇拱手,“在下陆华庄存岐堂柳笙,特陪同师妹前来为将军请脉。”
两家仆相觑不言,伸手抓住一编制红绳摇了摇,从高处传来脆而不浮的铃声。二人这才看到院墙高处设有一座气派门楼。随着铃声渐远,苏院大门终于缓缓开启,别具一格的楼宇稳坐眼前。
苏楼整体坐北朝南,院墙上分列七座角楼,外加一座门楼,成八角状。角楼以北楼最高最精雅,其内府宅亦由南向北递增。站在门处北望,琉璃瓦飞檐屋顶错落有致,共衬北楼一枝独秀。
“这格局我是头一次见。”漪涟四处张望。远不如太师府奢华,但比京城方方正正的府邸有意趣。
柳笙道,“这不是将军府该有的规制,乃经皇帝御批才可建造。苏家世代为将,骁勇无人能及,所以才能如这苏楼稳立三朝不倒。可惜到了这一辈……”他轻叹,未再往下言明。
两人穿过一条枫林道,七月还未见丹红之貌,只觉安静异常。宽阔湖心间,连城镇的各种声音都听不见了。
随着女婢引领入厅,等候在正厅中的戚婆子转过身来,缓缓鞠躬道,“老身有礼,劳烦二位前来,请上座。”今日,她拄着紫檀拐,更显身份,“丫头们,还不快奉茶,别叫贵客们干坐。”
奴婢们惶恐,连忙奉茶。
柳笙谢道,“戚婆婆不必客气。在下陪同师妹奉庄主之命前来,自当尽心请脉。”
戚婆子点头致礼,“这些年陆华庄与世无争,老身本不该叨扰,实在是主子的病怪异,遍访名医无果,不得已才向陆华庄求援。多谢陆庄主仗义相助。”
漪涟直奔主题,“戚婆婆,将军人呢?”
戚婆子道,“主子昨夜赴永乐宫夜宴,病势缠绵,如今未起。有劳二位稍待片刻,老身这就去看看。”
柳笙与漪涟是晚辈,戚婆子地位又特别,两人先后起身相送,“麻烦戚婆婆。”
戚婆子走后,侍奉的家仆干脆也全没了身影,奉茶的奴婢来了又走,隐隐略见匆匆之色。在所有身影消匿之后,整个苏楼格外安静,甚至不闻蝉鸣。过度的沉寂让刚才戚婆子一行像是鬼魂般存在,漪涟有种落入鬼楼的错觉。
她试图寻找解释,便向柳笙搭话,“这苏曜的病你了解多少?昨日我问君珑,他说的模拟两可。”城中百姓却传得神乎其神,尤其是对这苏曜的病情解释为‘妖邪附身’,而将戚婆子说成神婆,能驱邪避凶。
柳笙试问,“师妹可信传言?”
漪涟道,“这戚婆子若真能驱邪,苏曜怎么会还病着?师兄明知故问。”
柳笙颔首笑,“不瞒师妹。昨日接你传信后,我曾调查了一二。苏曜的‘失魂症’并非天生,而是数年前因丧妻伤心过度,积郁成疾。据说他与妻子佟七七恩爱非常,两人乃是七夕节相识,七夕节定情。苏曜为其更名‘七七’,取得是‘七月七日一相见,故心终不移’之意。”
这几句有点答非所问,漪涟打趣道,“竟不知柳师兄对情爱之事颇有兴味。不知庄里的小师妹何时能得柳师兄赠诗之情?”
柳笙绕弯道,“论才情,我自认不比襄王爷,师妹以为如何?”
漪涟现在一听有关李巽的话就犯心虚,不耐烦道,“师兄别跟我绕弯子,说正事。”她挑了重点问,“苏曜的病究竟怪在哪?看着不过是神智失常。‘失魂症’从何而来,闻所未闻。”
柳笙端着折扇有几分君珑的气质,“‘失魂症’乃戚婆子之语,莫说师妹闻所未闻,为兄于存岐堂学艺数年,也不曾听闻。”
漪涟即刻察觉异状,“外头的传闻或是妖邪附身,或是绝世之恋,大都与苏曜的失魂症扯不开关系。这话既然出自戚婆子之口,谣言是否可算作她一手促成?”
柳笙以为,“现在断以‘谣言’恐怕太草率。就我听闻,苏曜确实有异于常人之举。”
漪涟挺直背脊,“什么举动?”
柳笙道,“佟七七死后,苏曜得了所谓失魂症,衣食起居皆需人周全。平日痴傻不语,呆然不动,恰如活死人。然而正是这位苏将军每晚入夜时分必然如梦初醒,独自一人行往苏宅最高楼点灯,风雨无阻。”
“有这等奇事?!”漪涟惊讶。
柳笙进而道,“正因苏曜的无端举动,才有一干玄乎之言。戚婆子一句‘失魂症’不过是给这些传闻一个适时且看似合理的‘解释’罢了。”
此话一出,两人心知肚明,非得等替苏曜诊脉后才能会一会其中蹊跷。
然而,他们干等了将近两个时辰,夕阳渐落西方,始终没有等到苏曜前来。偌大的正厅甚至没有家仆前来点灯,连戚婆子也没有半点消息。两人默然对视一眼,疑心在最后一缕透进大厅的夕阳中越来越浓。
在夕阳消失的最后一瞬,一名女婢掌灯前来,身影虚虚实实,犹如魅影。
那女婢行万福礼,灯笼随之沉浮,“有劳贵客久等。婆婆遣奴婢前来回话,说她今日卜卦见凶煞之象,不宜让二位贵客面见将军。烦请陆姑娘改日再临府中诊脉。”
两人苦笑无语。
漪涟向来心直口快,“堂堂苏大将军竟如此迷信,平时沐浴用膳是否也要挑个吉日讲个忌讳?”
奴婢欠身无言。
柳笙小声提醒,“师妹,你是替庄主而来,不可失了规矩。”
漪涟撇撇嘴,不再多言,跟随在婢女身后原路返回苏楼大门。
此时,夕阳已逝,宅院内灯火稀疏,煞是阴沉。
正要出门时,身后传来拄拐之声,果然是戚婆子领着两婢女掌灯而来。满鬓银发的银发和脸上凹凸的皱纹明示了她年老的事实,她的眼神却不似老者,尚有犀利,两者集于一身自是难以和谐。
她在两人五步之外站定,“陆大小姐,老身为表歉意为您卜了一卦,有劳您上前来看。”
漪涟戒备,在与柳笙通气之后才留心上前。
戚婆子命身后婢女上前,婢女捧着一个木质锦盒在腹前,对着漪涟打开。另一名婢女适时上前掌灯照亮锦盒内的一张字条,上头飞舞四字,是戚婆子所卜出的卦面。出示后不过片刻,婢女们立刻收手退回戚婆子身后。
漪涟很是迷惑,“婆婆,这卦是否意味着我有背井离乡之祸?”
戚婆子摇头,“非也。此卦为是恶鬼缠身之相,若不及早驱鬼辟邪,恐受别离之苦。”
漪涟顺着话问,“如何解祸?”
话音刚落,她察觉到了高处乍现红光飘忽,柳笙亦发现了古怪。两人抬头望,红光正在苏楼院墙上,一路晃晃悠悠向苏楼最高的北楼而去。
前头正聊及落中流传的奇闻异录,漪涟立马想到了苏曜点灯之说。眯眼凝神,果真是一人提着红灯笼登临北楼。只是距离太远,又逢夜幕笼罩,无法判断那人是不是苏曜。他步伐缓慢,在登顶之后将红灯笼悬挂高处,自身则逐渐没入黑暗中,而后再无动静。
苏楼之中,唯独北楼一颗红笼摇曳上空,格外醒目。
这时,戚婆子方才不紧不慢道,“三日后请姑娘再临苏楼。”
漪涟眼眸闪闪发亮,刻意加重了语气,“晚辈定然应约前来。”
伴着夜色乘马车回永乐行宫,漪涟推测了一路不得解。她从不轻信占卜之言,但戚婆子这卦颇带后话,有暗喻之嫌,令她由心在意。
“你说苏家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途经庭院绿道,漪涟忍不住问柳笙的意思。
听夏蛙声声,柳笙摇着扇道,“经师妹这一问,苏家究竟是‘卖药’还是‘求医’越发不明朗了。”说到此,不经意问起,“戚婆子最后给你卜的是什么卦?看着师妹脸色不大好。”他听见两者间的对话,却不曾看见卦面。
漪涟苦恼,“这卦甚怪,卦面是‘灞陵伤别’。”
柳笙眸光一动,沉吟片刻,“难怪师妹会解为‘背井离乡之祸’。”
漪涟道,“你明白其中的意思?”
柳笙低头抿了一笑,摇了摇头,“戚婆子神神叨叨,她卜的卦岂容人一眼看破。”他放慢了脚步提议,“前头便是霁月堂,蓬莱殿也不大远,师妹可前去问问王爷或太师?”
霁月殿近在眼前,漪涟图方便,干脆先问问李巽。可当人已经踏进门口时她又迟疑了,眼珠子转了两转,挠了挠头,最终硬是一小步接着小步战战兢兢往后挪出来。然后眼睁睁瞪着石拱门上‘霁月堂’三字犯矛盾。
进?还是不进?
她肚子里打了好几篇草稿,可是没做好心理准备啊。
后边的柳笙用扇子挡去一时笑意,明知故问,“师妹这是怎么了?王爷知道你找他肯定高兴。近月来你们似乎还未好好说过话罢。”
漪涟犹豫道,“……我还是先问君珑,晚些,晚些再来。”
霁月外堂中某一轩窗后,李巽本在凝思远目,不料凑巧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来了又走,去的是蓬莱殿的方向。面容在门洞处短暂入眼,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双灵动的眼睛上。他期待看见笑容,得到的却是踌躇,希望她快步而来,所见是她转身离去。
之后,李巽凝望了很久,再没等到期望的身影。他恍然感受到有什么正悄然无声的改变,在他毫无察觉之时。
长叹之后,他重新换上冷目,陷入沉思。半晌后,他轻声道,“来人。”
正为他准备晚膳的侍从迎上,“王爷有何吩咐?”
李巽道,“你半个时辰后走一趟客院,请陆少主得空时来一趟。”
侍从恭敬应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