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楼内。
家仆招待君珑几人于枫树下一角亭中稍作等待,来去两回奉上茶点后,便如前次消失得干干净净。漪涟特意对亭外待命的侍卫一通审视,全是君珑的部署,苏家连个鬼影都没留下。周围的楼宇虽别致,可内在一片死静,像座空楼,然而无论楼宇还是角亭,抑或是眼前的石桌和地面全都一尘不染,显然是有人细心打理。
“就说这苏家神神叨叨。”她啃着绿豆糕含糊道,“说不准又是干坐到傍晚被赶回去。”
君珑摇扇从容,“不用那么久,至少会有人出来走走场。”他向同桌的太医道,“即便苏家无顾本师,怎么也不敢冷落赵太医。”
赵太医名赵席,是位年轻医官,镇定起身,退后一步方作礼,“太师折煞下官。”
漪涟有心低头看了一眼他的脚步,不言语。
还未半刻钟,果真被君珑言中,几人脚步声混杂了拐声渐行渐近。为首的正是那白发满鬓、行事怪诞的戚婆子,身后所跟的两名婢女也是三日前的那两人。说来有些诡异,明明那两人低头而行,夜黑也没有看清,怎么就能断定是她们?
漪涟事后想想,她根本不记得她俩张什么模样。
“民妇参见君太师,见过太医,问陆小姐安好。病老之体未能出门远迎,还劳烦太师久候,请君太师降老妇之罪,宽容苏家。”她扶着拐棍颤颤跪在石子路上,俯首叩拜。
君珑笑不入眼,“话说得过了。听着本师像个无恶不作、张扬跋扈的乱臣。”
“老妇敬畏太师,真心求罪,太师言重。”她的脑袋磕在地上动也不动,苍老的声音里却是股不卑不亢的劲头,这等胆识于年迈妇人身上确是少见。加之她满鬓白发,满脸深壑,皮肤又如烈日暴晒发黑褐色,漪涟越看越觉得像‘千年老树妖’。
君珑顾左右而言他,有意让她多跪了一会才道,“起来罢,可站稳了。别没给你降罪,你反给本师扣个罪名。”
戚婆子道,“老妇不敢。”话如此说,年老的身体毕竟抵不住小石子的坚硬,站起身来双腿打颤,是婢女在后搀扶着。
那一刻,君珑感受到来自黑暗中的视线,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但他十分乐见,“苏将军如今何在?本师奉皇命而来,少不得见上一面亲自表达天恩浩荡。”
戚婆子道,“实在不巧,主子刚睡下,恐不能聆听圣训。老妇自请代主子洗耳恭听,还望太师看在我们主仆重病垂老的份上勉为其难。”
君珑道,“见苏将军一面可比见皇上难。”
戚婆子道,“太师说笑。”
君珑沉声,“说笑?呵,本师是否说笑何时轮到你来揣测!”他收起折扇往石桌上一敲,亭外待命的所有人应声而跪。
戚婆子行动没有那么利索,晚了一步,被君珑冷言打断,“你且站好罢。真让你跪出毛病,苏将军岂会轻饶本师。”他侧目道,“还是老规矩,赵太医留下,等苏将军何时得空了再请脉不迟。务必尽心尽力,胆敢有半分差池,本师决不轻饶。”他的话音又沉三分。
赵席道,“下官遵命。”
眼看今日之行面临告终,师出无果,漪涟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着地。趁着戚婆子离开前喊住她,“婆婆,晚辈今日赴三日之约,您难道没有吩咐?”她走到亭外提醒。
戚婆子上下打量,“主子刚睡下,恐怕又令陆姑娘白跑一趟。”她沉吟一时,“说来两次都是苏家招待不周,有负陆庄主仗义相助之情。依老身之见,不如请陆姑娘暂宿苏楼,苏家必然好生招待。待主子醒了,老身马上安排你们相见,也省去来往麻烦。”
“不行。”君珑即刻否决,“本师的侄女本师自己管,不劳苏家费心。”
漪涟也觉得苏楼怪异,不能以身犯险,但君珑的话听着太虚。想当年他在路边随手一拎,拎着拎着就把她拎到了陆华庄。十年了,没养过一天,今日这豪言壮语还真能说得毫不脸红。
“无论见不见得到苏将军,晚辈不曾食言。敢问戚婆婆,凶煞之象是否解了?”
戚婆子笃定道,“不曾。”
漪涟问,“那能不能再请您帮我卜一卦?”
戚婆子摇头,“卜卦非手到擒来,卦象亦非朝令夕改。老身好意多提醒一句,信则灵,姑娘且问问自己信否?若姑娘肯信,也愿意听我老婆子一言,不妨好好琢磨三日前的那一卦。想来会对后事颇有益处。”
灞陵伤别……恶鬼缠身……
漪涟还是糊涂,“既有祸,必有解。您不肯解卦,能否说说解祸之法?”
戚婆子依旧摇头,“老身不肯解卦,是因解祸之法与卦本身息息相关。当姑娘参透此卦之时,必然知晓解祸之法。不必旁人多言,旁人也多言无用。世间之大,此卦唯姑娘一人可解。然当局者迷,听老身一句,置身事外,方可看得清明。”
置身事外……
漪涟狐疑,她难道掉坑了?
“戚婆子,你好大的胆子,敢当着本师的面忽悠。”君珑问罪。
戚婆子道,“老妇刚才便已言明,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太师既不信,荒唐废话怎么能入您之耳。”她给身边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哎,瞧老妇这记性,说来有件东西想赠予太师,差点给忘了。”
君珑冷笑道,“你是也要帮本师卜一卦?”
婢女捧着一样赤红锦缎包裹的长条之物入亭,小心翼翼搁于石桌上,当着众人面前细心展开,竟是一把棕黑色的七弦琴。琴是连珠式,上好桐木,漆色温润,可见蛇腹断纹,底蕴自成,古意悠长。
君珑颇为意外,眉宇间凝气一丝深意,“……古琴·长离。”
戚婆子赞道,“太师好眼光,认得古琴长离。”
君珑半眯着眼看她,一股低压不知不觉笼罩角亭中,“你是向本师暗示什么?”
戚婆子回话,“此琴乃是我家老爷,前任振国将军苏明在逝世数年前偶然所得。将军擅武艺,不通琴艺,便嘱咐老妇好生收藏,待来日必寻一名能善待长离者赠之。众所周知太师爱琴,亦懂琴,老妇将此琴赠予太师便是却将军的一桩心事,还望太师不弃。”
君珑凝视长离,抬手轻抚琴身,眉眼间微微泛起一种惺惺相惜之意。随意一拨,引得的他几缕发丝轻扬,沉淀千百年的宫商角徵羽随之悠远流长。任苏楼再如何有意趣,此时此刻不敌楼中一座亭,琴音也好,清风也罢,便连呼吸亦全为一人掌控,那画面,确实惊艳的忘乎所以。
“是好琴,苏家真舍得?”
“宝剑配英雄,长离本就该配君太师。”
奉承话没让君珑感到多少动容,笑了两声,“这话本师且当做夸赞与长离一同收下了。”他示意随从将琴收好,起身走出角亭,“苏将军既然正休息,皇上的慰问就请戚氏代为转达,往后便交由赵太医替朝廷向功臣尽一份心力罢。”
戚婆子领着两名婢女谢恩。
漪涟其实尚有一事,“婆婆,我能否上北楼瞧一眼?”
戚婆子婉拒,“时辰不早了,还请姑娘早些回宫。来日方长,总有机会。”
垂着竹帘的小船在船桨的波动下泛起波光粼粼,逐渐西沉的霞光将湖水映成了火焰色。水光与霞光辉映,透过竹帘照在君珑墨色华服上,金丝绣的麒麟比强光下温和许多。他无意让视线落在身旁的古琴上,“想什么?”
漪涟卷起一面竹帘浏览夕阳湖景,“想戚婆子说的话。”
君珑看向她,“怕了?”
漪涟回头一瞪,“我若怕了,今日就不会来。”她重新坐好,“这苏家横看竖看都不对劲,戚婆子的话听着像在暗示什么。可我想不明白。”
君珑默然,也撩开竹帘一览夕阳。
船只临岸,已闻欢声笑语从大城小巷中飘来,气氛一变,漪涟方记起今日是七夕。
七月七日一相见,故心终不移。从柳笙口中听取的诗自刚才一直无端萦绕在脑海里。
上岸后她面向湖心岛眺望,苏家北楼居高伫立,放眼可见。再回头一瞧,身后有座三层高的酒楼,是落中最闻名的一家,名为落香楼,与苏家隔湖对望。漪涟迟迟没有走上压头的轿子,踌躇一来回,毫不客气的上前撩开君珑的轿帘,坚定表示,“叔,不回去了,我想吃碗酸辣面。”
君珑闻言从轿子里出来,一瞅酒楼招牌就知古怪,“哪有酸辣面?”他明察秋毫,“丫头,打着什么心眼不妨跟叔直说。”
漪涟不服气,“半夜都能卖馄饨,酒楼里卖碗酸辣面有什么可稀奇的。我反正要吃。”
落香楼和苏楼隔湖相望,是最佳的观景地,君珑岂能不知这点小心思,不动声色的往侍从里随便点了一人,“去找个做酸辣面的师傅过来,顺道回行宫告诉文若,本师今晚不回去用膳了。”
安排妥帖之后,两人入酒楼挑了三层廊边的位置,果然是绝好视野,能直面苏楼北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