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之前帮忙的官兵已经往宫门转了一圈回到乾坤宫,他跟漪涟相互通气几句,漪涟的表情立刻微妙起来。在火光冲天,尸体列阵的混杂场面下,只有身旁的李巽留心到动静,悄声问,“有线索?”
火光熊熊之故,漪涟觉得呼吸有点发烫,“事不对劲。”
“哪不对?”
“我刚才找了那小哥去宫门查出入档,他说这群刺客是同一批入宫,杂耍道具共三个板车也是一齐带入宫门。”她捏着自己手指尖小声交流,“既然是同一批入宫,为何要分两批进乾坤宫?自乐声响起至少有一刻钟,或许更久,这段时间他们哪里去了?”
李巽面色凝重起来。
漪涟道,“他们的安排其实挺周密,事发前十分隐蔽,混入宫后反而锣鼓喧天,是在掩人耳目,且他们算好了时机,众人皆不在场,禁军防备松懈,要不是我们赶得及时,恐怕皇帝死了都没人知道。”
李巽道,“确实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要齐全。”
漪涟突然侧头问,“换做是你行刺,你会怎么做?”
李巽已经意识到问题,“若是我,速战速决。”
漪涟点明,“可是一刻钟的时间,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她用飘忽的声音道,“这群人真的是来行刺的吗?”
伪装成杂耍班子的刺客已经死了满地,如果他们的目的不是行刺,是做什么?
李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身。
等不及多想,一直在查验尸体的张琦突然上前唤周胥,手里用白绢丝包着东西,“周大人,这是在尸体身上找到的暗器,藏在袖口与腰间处,每人持有十支。”他展开绢丝奉于周胥眼前,是针式暗器,比缝衣针稍粗一些,“大人,暗器似乎与张知府的取证十分相近。”
周胥拿起一看,‘嗯’地一声,“确实相似。”
听不懂交流的人茫然无头绪,知情者冷汗直冒,独独君珑黑瞳深邃,吞噬火光。
永隆帝道,“爱卿发现了什么,快说来听听。”
周胥吩咐张琦取来证物,将两者同置于托盘上,恭敬呈在面前,“回皇上,左侧一枚暗器是从刺客身上搜出,暗藏在惯用手,二十九人皆有携带。其形不是传统暗器,疑是特制。右侧这一枚乃落中知府张磊取证,于前几日托臣验看。单从形制看来,两者大体无差别。”
张磊名字一出,漪涟立马联想到湖畔赵席自杀案,记忆犹新,“铜针是杀赵席的那根?”
周胥直言,“正是赵席心口处取出的凶器。”
当场有几人变了脸色。
永隆帝最是激动,“赵席是苏家杀的,那这群刺客是苏家的人?!”他拉着君珑的衣袖使劲晃,“爱卿,那婆子果然会使妖法,他们真的来杀朕了!”
事情进展的太突然,漪涟和李巽都有点蒙。难道今晚行刺是苏家造反?
君珑神色凝重,若有所思,几次打算扯出袖子无果,冷目沉声道,“皇上,冷静!”
永隆帝连忙闭嘴,尴尬清咳了两声。
祁王又冒出头来,极力应和君珑,“太师说得对,皇兄大可不必慌张,臣弟瞧着未必是苏家。”
永隆帝迫切问,“此话怎么说?”
祁王道,“您忘了,苏楼在赵席死亡之后已被封锁,现在还有重兵把守。老鼠钻不出来,苍蝇飞不进去,苏曜又是废人。那戚婆子就算真有三头六臂,出不来能怎么着?还能隔空传音让人来行刺不成?”
永隆帝深以为然,“有道理,说下去。”
祁王迎上两步,“依臣弟之见,证据确凿,赵席确实是这群刺客杀害。但他们行刺是在苏楼被封之时,反而证明了苏家清白。”
苏家清白?
漪涟紧抿双唇,觉得这说法过于武断。可联系刺客的诡异行径,还有苏家的高深莫测,这场行刺的目的难道是……
沈序却在此时补上一句,“王爷的话略显偏颇,赵席一案尚未查明,禁足也只限于苏楼内的人。苏家若是真凶,可有残党?可有帮凶?此事无法断言,便不能撇清苏家嫌疑,当然包括今晚行刺。”他道,“苏家有足够的动机。”
局势更加混乱。
永隆帝听蒙了,苏家这一脚插在这里究竟什么意思?
“上头有花纹!”张琦拿了另外一支暗器叫出来,“铜针太小,看不清楚。”
周胥从托盘里抓起一根看,在铜针的尾部,最宽的地方确实刻了东西。可惜太小了,又是顺着铜针的弧度刻,对着火光也看不清。他立刻喊人,“取朱砂和白纸来。”
他将针尾在细朱砂上滚匀,然后放到白纸上使力再滚一道,被刻上的花纹自然会印在洁白的纸张上,这是取证中常用的手法。结果——
刻在铜针上的不是花纹,竟是一个字!
那字极为精细,周胥瞪着眼辨认,“……陆?!”
漪涟头皮一麻,不详的预感又冒出来。
“这代表什么?”张琦疑惑。
周胥答曰,“‘陆’有多意,可指陆地,亦有光怪陆离之说,也可解释为姓氏。”
“刻在暗器上自然是姓氏的可能性最大。”祁王看向漪涟。
李巽瞪回去,“落中城就有不少陆姓人家。”
祁王呵呵笑道,“那是,陆姓人数众多,一个陆字确实不能代表什么。”
他身边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小厮,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说起‘陆’字,小的想起一事来,江湖上有一门派名为陆华庄,十分有名气,这可不常有。而且听说这陆华庄最擅长暗器功夫,不知是真是假。”
祁王接着话尾吼,“放肆!皇上与王爷在场,还有君太师和周尚书一干肱骨之臣,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你说这话是得罪了陆华庄,也是得罪了襄王爷。”他一脚踢过去,“要是我们兄弟间生了嫌隙,绝不饶过你这狗东西!”
那小厮哭丧着脸告罪,“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忘记襄王爷也是陆华庄的人。”他冲过去抱住李巽的腿哇哇求饶,“王爷,您饶了小的吧,小的只是一时嘴快,说了不该说的话。您是王爷,怎么会对皇上不利呐,那可是造反呀。”
他越说,大家的脸色越难看。
气氛越凝重。
漪涟咬着下唇,始终紧盯着祁王嘴角极力压抑的得意劲,其意不说也罢。细想今晚种种,祁王的反应确实有很多蹊跷。
难道这就是这场闹剧的真面目?她试着将一切连起来解释。
祁王与李巽因权利纷争而不睦,他的确有足够的动机陷害李巽,因此扯上陆华庄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凭此或还能够威胁到李巽背后的势力,譬如朝中最具竞争力的君珑党。但把苏家扯进来又是什么意思?是要依仗苏家的势力?
不,不对。就苏家这狼狈样,助力不成反是拖累,祁王怎么看也不是尊老爱幼、团结互助的烂好人。而且按照这个说法,她之前的疑问依旧解释不通啊。
永隆帝惊恐指着李巽道,“七弟,你,你莫非真有不臣之心?!”
李巽重声说话,一字一字掷地有声,“陆华庄自建庄以来从无此暗器,也没有将庄名刻在暗器上的习惯,臣弟更不会蠢到自找麻烦。而且以庄里的招式习惯,暗器并不藏在惯用手,有碍出招。”
声音里的锋芒如剑气逼人,永隆帝吞着口水往后退两步。
漪涟再驳一句,“周大人刚才说躺在这里的二十九人都带着暗器,每人十枚,可见他们擅用暗器。按我们庄里说,夜色易于隐蔽,暗器能够最大程度发挥效力,但二十九人至死都不发一枚,全好好呆在袖子里,根本就是摆着等人看,陆华庄的人才不会这么傻。”
永隆帝道,“情况危急,许是没来的及用上。”
漪涟反问,“那杀死赵席的凶器没有刻字怎么解释?明明是同一种暗器。”
永隆帝语塞。
祁王话锋一转,“陆姑娘说的有一定道理,本王也这么想。可惜皇上和本王是七弟的自家人,自然是护着七弟的,于法不合,还是应该由刑部的二位开口才对。周尚书、张侍郎,依你们之意如何?”
周胥与张琦小声议论的两句,“按理法说单凭一个‘陆’字不能证明是‘陆华庄’所为,但确实与‘陆’字应和,负有嫌疑。若要明断铜针是否为陆华庄所有,顾虑到襄王与陆华庄的渊源,其言可为参考,却不可为证。至于襄王的嫌疑目前只是猜测,凭猜测定罪太过荒唐,大兴更没有这个先例。”
沈序强调,“此话在理。嫌疑即使有,也是陆华庄的嫌疑,和襄王爷没有半分关系!”
祁王扯着嘴角,“既然周尚书开口,就不是自家人偏袒,极好,极好!”
眼瞧着最大的帽子扣在陆华庄头上,漪涟气不打一处来,李巽也不能忍。
可是气归气,漪涟头脑清醒,拦住了李巽替她抱不平,“别说话了!撇清一个是一个,少给自己惹祸上身。”她担心再出变局,当即对周胥道,“周大人,您看按着规矩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吧。我们陆华庄做事问心无愧,不惧小人诬陷,只劳烦您给查明白就好。”
周胥道,“此乃为官者职责所在。”
张琦害怕得罪人,好意提醒,“可……按理法,有嫌疑者需入牢待查。行宫里没有牢房,真要如此行事需联络落中张知府代为看管。”
漪涟想着跟李巽分开最好,彻底撇清嫌疑,李巽可保全自身,陆华庄正名的机会也大。所以当场干脆道,“下牢就下牢,还新鲜。”
“不行!”李巽反对,“苏家有嫌疑尚是禁足,有例在先,怎能差别对待。况且陆华庄于唐非案有功,随意下牢只是让朝廷苛待功臣的话柄坐实。”他明摆拉着漪涟的手,就是要所有人看着,他不会容忍她受委屈。但凡是人,都该掂量掂量,要不要和襄王作对。
乾坤宫一阵默然。
祁王道,“还是皇上决断吧。”
永隆帝惯用老办法,又推给旁人,“君爱卿以为如何?”
君珑已经沉默良久,他难得为一事愁心。当然,所谓愁心只有他自己体会,决计不会让旁人看出端倪。他摇着扇,驱散火光燥热之气,“襄王爷与陆华庄有渊源,其言怀包庇之嫌。臣与陆华庄也颇有渊源,是否还是不说话的好?”
漪涟暗暗捏紧袖角。
祁王殷勤解围,“太师是我朝重臣,又为唐非案立下大功。皇兄怎会疑心您。”
君珑微微泛起笑意,“听祁王的意思,臣说的话还可充充数?”
祁王道,“太师说的话作数!”
君珑又问永隆帝,“皇上圣裁如何?”
永隆帝道,“朕信爱卿。”说完似乎又有一丝悔意,补充道,“为朕江山社稷考虑,有嫌疑之人反正不可长留宫中。”
皇帝说话就是圣旨,圣旨一出几乎就决定了陆漪涟必然是被关押的下场。
漪涟自由自在惯了,安宁村的时候没人管,漫山遍野的跑,到了陆华庄有人管,她照样横行霸道山中称王。忽然有一天命运的决定权落到别人手里,偏偏还是君珑手里,感觉很微妙。说怨也不怨,说怕也不怕,只是心里不是滋味。
记得落香楼时,曾与之肩并肩,却遥似天边,那双黑瞳蓦然蒙了灰暗,看不进万家灯火。
此刻,面对面,之间隔了好几束烈焰,似乎终于可以从他眼睛里发现了几丝波澜。
君珑目光不瞬,良久,他听见自己说,“送回陆华庄罢。”
漪涟垂头别开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