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主已逝,夜半欢歌不再,摒除浮躁奢靡,宫城自成一派气韵。
闲暇多年的百官憋闷已久,好不容易能够在青天白日下透口气。他们看见昔日繁华的京都,尽管在战事中留下了许多残缺,但官民齐心,添砖补瓦,挥汗之后竟是难得的畅快。多亏李巽筹谋得当,修缮京城,安抚百姓,为先帝办丧,朝前朝后、宫里宫外皆打理的井井有条,令百官心生钦佩,想着颓废多年的大兴总算要浴火重生了。
至于曾经的太师君珑,欺下瞒上,危害百姓,祸乱朝纲,刺杀皇帝,罪无可恕。三司三省共议,于永隆皇帝出殡之日判其以斩首之刑,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今日,距离永隆帝出殡还差三日,李巽坐在勤政殿批阅奏折,名义监国,位同皇帝。在百姓和百官眼里,他继位为帝已经是顺理成章、众望所归。
埋头忙碌了一个时辰后,他将刚批好的奏折堆上小山,视线落向一边翻书的身影,“书好看吗?”他搁下笔问道。
魂不守舍的漪涟小惊一下,茫然点头,又摇头。
李巽追问,“是好看,还是不好看?”
漪涟垂下头,老实交代,“我没看。”从头到尾盲目翻了一遍,她至今不晓得是本什么书。
李巽愁眉不展,从批阅好的奏折堆里抽出一本,两本,五本,起身走去,全数堆到漪涟手边,“看不进书,看看这个。”
在他强硬的的态度下,漪涟取了一本翻起来,短短两眼,眼眶一热。再翻一本,两本,五本,全出自文武百官之手,参君珑十大罪,搬出王法条例,洋洋洒洒一长篇,说是关乎江山社稷,百姓安危,君珑不死难免后患,言词恳切,大有不死不罢休的劲头,还有官员甚至建议,在送先帝入皇陵的路上,遍撒君珑的血,以儆效尤云云。
每个字,对她来说都是噩梦。
“……我知道你不好办。”漪涟不敢让自己抱太大期待,期待越高,失望越大。
李巽凝视她,“知道我不好办,你还是为他来了,日日都来,一坐一日,再过三日便要行刑,你准备还要忍多久才肯说话?”相识多年,从未见她为谁这般隐忍,不觉触动心弦,一跳一痛,“或者你以为我是伪君子,会为一己之私加害于他,所以才迟迟不敢说?”
先帝被杀是真,百姓受难是真,李巽身在其位谋其政,他做的处置是为给天下一个交代,要顾及方方面面。漪涟觉得,如果求情,有点自私,对李巽不公平,可要不求,又会后悔一辈子,所以她就这么浑浑噩噩坐了一日又一日。
“阿巽,我不愿给你找麻烦,但除了来求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漪涟含着泪,小心翼翼恳求道,“能不能不杀他?你可以抄家罢官,再关他几年,只要留他一条命。”
“关几年,你预备等他几年?”
兵马入京时,血泪漫天,哭声不绝于耳,有妇孺绝望流泪,有孩童嚎啕大喊,李巽以为惋惜,却没有像如今这么痛到心里。他轻轻拭去漪涟的眼泪,拉她到身边温柔低语,“阿涟,你要为将来打算,即便我能放他一条性命,他依旧是千古罪臣,能不能护你周全尚未可知,何况凭他心狠手辣,能否与你相守一世,不离不弃?”
“我信他。”
“我不信。”李巽深呼吸,“奏折你也看了,非我为了一己之私针对他,是他把自己逼上绝境。京城内外,多少百姓无辜遭罪,朝廷上下,又有多少人冤在他手里。即便种种罪过都不算,往后如何?谁能保证他能安稳度日,永无祸端?”
“我保证,我来保证可不可以?”漪涟急于求得一线生机。
李巽别过脸,不忍看她难受。他不敢说自己没有私心,可有多恨君珑,就有多羡慕。
“……阿涟。”他顿了顿声,注定了结局,“大兴江山容不下君太师。”
此言一出,浮云遮阳,天一黯然。
从前,漪涟常在亘城里混,和谁都脸熟。她听过大娘们念叨,天要塌了,日子过得有什么盼头,她还见过受挫的书生归乡,说是生无可恋,不如归去矣,还有输光家产的赌徒,哭天喊地捶胸顿足,叫着走投无路,老天不长眼。
原本,她不明白,生活有滋有味,多姿多彩,怎么动不动要死要活。
现在,她蓦然懂了,为何天会塌,何谓生无可恋,何谓走投无路。
“阿涟,原谅我,我没想让你难受。”李巽见不得她恍惚神情,牵起手,温暖而坚定的承诺,“阿涟,你信我,我能给你的绝对比他多,发誓护你一世周全,此情此心,全数交付你一人,只要你愿意。”
七夕之夜的一番话,曾经伤透了心,可不曾死心,所以他与自己约定了三年期限,三年之后,她若愿,他照单全收,她若不愿,他才会罢手。如果,哪怕有一丝机会能在一起,他做好了准备,要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她,愿意为她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想过,要不要放下皇位,陪着她逍遥江湖?
或许是自小的默契,凭眼神就能够洞悉对方的想法,只见漪涟扯出暖暖一笑,看似答非所问,实际表明了决心,“阿巽,你会个是好皇帝。”
近几日,奏折里除了参奏君珑的一批,另一批便是恳请李巽上位,他也当面听了不少好话,有些文官言词激昂,热血沸腾,说得确实有几分动容。然而,他清楚,此生再没有哪一句好话会比方才那句更暖心,也更伤心。
人走茶凉,那本被忽略的兵法静静躺在桌面,李巽轻抚封面,感同身受。
也好,不必再等三年了。他这么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