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后,冬,京城白雪如约而至,纷纷飘落。
雪色皑皑,落于宫舍,落于梅枝,远望宫城如银塑雕琢,缀以梅红数点,煞是好看。
登基大典筹备了一月半,李巽登基,沿用国号兴,改元天启。国宴三日,官民同庆,于京城内多处搭建祭台,随着百官高呼万岁之声燃起大火,声势浩大,象征大兴国浴火重生,从此盛世安泰。
不负百姓期望,天启帝整顿官吏、清查财政、重修法案,事事办得果决利落,还制订了许多利民政策,迎得百姓一片欢呼,自己更是常宿勤政殿,埋头批折,灯火相伴,彻夜通明。
皇帝勤政自然是好,但不可一味全情投入,于龙体有损,亦于后嗣无益。百官先后上书奏请,选妃立后乃当务之急,天启帝不厌其烦的审阅,却不加以回复,全数搁置在勤政殿一角,急得众人团团转,一时半会苦无良策。
今日是个晴好天,陈总管却一脸愁容,不为别的,皇帝昨夜又是通宵在案,如何是好!
他在雪色铺满的宫殿前踌躇来回,终于等来了救星,“柳太医,您可总算来了。”
柳笙本意是回陆华庄去过逍遥日子,李巽不肯,派了数名官兵给他捆了手脚,套上官服,直接扔进了太医院,再补上一道圣旨,柳笙想跑也跑不了。还好,宫里如今人少,差事还算很清闲,时常能喝杯小酒听场戏。
“皇上又批了一夜的折子?”柳笙刚从太医院被请来,官服还没换,习以为常了。
陈总管回话,“说来奇怪,昨日亘城送来一份奏报,看着像一册书,皇上翻了一夜,这会儿还坐在案前呐。您快给劝劝,龙体要紧,可不能这么折腾。”
一听是亘城送来的,柳笙笑了,“无妨,我亦看了一夜,比茶楼听书有趣的多。”
陈总管不懂,恳求再给劝劝,柳笙拗不过,就颔首答应了。
通传后,他理了理官服跨门槛入勤政殿,殿内烧着炭火,温暖如春,暖意熏陶之下,墨香最浓,隐约还能嗅见昨夜留下的红蜡香。这会儿,李巽正坐在案前小憩,眼角眉梢落了一抹非常纯粹的微微笑意。
听见柳笙的脚步,他闭目不动,淡然道,“比前回早了一盏茶时间。”
“您不爱惜龙体,陈总管着急,半时辰打发了三拨人来催,臣职责在身,不敢耽搁。”柳笙恭敬行礼道,“皇上吩咐,臣是该请脉,还是陪您交流读后心得为好?”
李巽听完,方才睁开眼,竟是摆了笑意看他,丝毫未见疲惫神情,“阿涟说你装模作样,有理有据。”不见与朝臣相处的帝王架子,还染着几重兴味,“眼下你已读了多少?”
友人闲谈,不拘小节,柳笙打趣道,“响应皇上号召,彻夜通读,还差最后一篇。”
“如何?”
“以涟师妹的文采来说,可算上乘之作。”
昨日傍晚时分,从亘城来了一匹快马,入宫之后再折去柳宅,分别送了一册书,不是旁的,正是陆漪涟前两日刚写完的怪谈小说《陆离记》,拓印几册,赠予亲友。书中所写奇事连连,怪像频出,妖鬼神魔,各显神通,看似天方夜谭,实则是以她一路见闻加以夸张描绘,虽是以白话写著,少有文雅铺叙,但趣味横生,别有性情,尤其是知情者读来,回味无穷。
正如卷首一句,‘古楼灯悬,画藏玄机,木笔作语,戏此陆离’。
“旧习未改,朕却已接手大兴江山,前后不过眨眼须臾。”李巽感慨颇深,“一册读完,才觉短短数月,瞬息万变,物是人非。”尤其是他,窗里窗外的风景变得太彻底,夜半醒来,更似梦中,时而恍惚,时而惶恐。
柳笙深以为然,亦感慨道,“确实,回想当初,真不知怎么过来的。好在是过来了,各归各位,总算过得都不错。”他正好请示,“若皇上答允,臣打算年后回去一趟,庄中尚有杂事需交接,也顺道探望他们。”
李巽颔首,“自无不可。朕登基不久,不宜远行,劳你代为问候。”他特别叮嘱,“记得告诉阿涟,朕等着读她下一册高作。”
柳笙随即笑道,“皇上这是上瘾了?记得您从前不好怪谈,以为不实在。”
李巽垂目笑看桌案上的蓝皮书册,情义诚然,“她,不落俗套,最好。”回想庄中过往,历历在目,最深刻的却要数每年夏夜的一番景致。漪涟爱跑到半山腰的凉亭乘凉,赏月观星说怪谈,他陪坐赏月,静静倾听,晃眼间就过了许多年。而今,宫墙重重,不知还有谁能为他说故事?
“从前你与阿涟最投缘,喜欢新鲜事。朕想着太医院反正清闲,不如也写一本。”怀绪千缕,身侧独剩一位故人,李巽突发奇想提议道,“阿涟为其取名‘陆离记’,你写的便叫‘权臣录’如何?”
柳笙眼皮一跳,如此难办的差事,岂能应下,巧言道,“启禀皇上,太医院实在不清闲。”
李巽果然问,“忙在哪?”
“自然是为皇上尽心。”柳笙酝酿了一腔忠情,“医者不能远征塞外,不能替主分忧国事,只能尽力周全龙体康健。见您日夜操劳,同僚们十分挂心,冥思苦想,琢磨该如何利用药膳调理,或是另辟蹊径,不敢有丝毫懈怠。有几位顾虑深远的,还打算为将来的嫔妃们配几副药,也算尽一份心意。”
一干重臣劝他选妃立后的台词成了定式,张口就来,常常说得自己热血沸腾。柳笙这几句有异曲同工之妙,李巽额角一跳,赶紧打住,“你是为容家做媒,还是替苏家办事?”
容家是宣文帝容妃的娘家,家室不俗,有个待嫁的侄女,算是李巽的表妹。苏家则是那位能征善战、叱咤沙场的女将军苏意,原本是个爽快人,自从见了李巽,换回红妆,抄起针线,捧起《列女传》,比书生寒窗苦读还较真。
好歹是十年同门,柳笙能揣测一二,以李巽的性子,为了顾全大局,应当会将两人一并收了,妃?贵妃?皇贵妃?顶多了!不出意外,绝不可能是入主中宫的那一位。所以,无需多费口舌,他也没打算劝,只预备以此话题让自己脱身。事实证明,效果卓绝。
“您有分寸,哪里轮得到臣操心。放肆一猜,估摸着信使从苍梧回来便有结果了,届时臣再出力不迟。”
李巽沉默掠他一眼,蹙眉道,“朕吩咐信使不要张扬,你从何得知?”
并非大事,柳笙放胆笑道,“巽师兄,您太见外了,信使可是庄里人。”
李巽太阳穴突突跳,无言以对。
此时,门帘被撩开,陈总管弯着腰入内通传,“皇上,玉王爷进宫请安来了,您可要见?”
“难得见他进宫一趟。”李巽埋案读了一夜的书,腰背微酸,正想到御花园散散步,便吩咐陈总管,“勤政殿沉闷,且让他到见雪楼等朕。吩咐御膳房备下茶点,趁着良辰雪景,朕要与玉王爷对弈一局。”
听见皇帝愿意休息,陈总管脸上立马笑出褶子,“皇上放心,奴才肯定准备妥当,您便与王爷好好说话,放松放松龙体。”他忽而想起一事,“说来王爷还特地问及柳太医,说是这几日身体不适,想请柳太医帮着摸脉瞧瞧。”
“身体不适?”李巽疑惑,“怎么没听他提起过。可说了怎么回事?”
陈总管答道,“奴才没问,单看王爷的气色还算红润。”
“能进宫请安,应当不打紧。”柳笙依经验判断,“有劳总管转告王爷,今日不敢打搅兄弟对弈之乐,臣明日再登门拜访。”
李巽却道,“下棋与诊脉互不耽误,索性一同去罢,左右你除了敷衍朕,没什么事情可做。比起街边戏楼,见雪楼景致更好。”
柳笙很为难,“臣若去了,岂不坐实了渎职之罪。”
“不去便是抗旨。”
他无奈一叹,“刀山火海并无不同,如此,只好抱着必死决心,舍命陪师兄了。”话毕,两人摆着君臣身份对视片刻,再一瞬,不禁同时失笑。
融洽的氛围令陈总管也跟着乐呵,心说这便是自小的缘分,算为兄弟情深并不为过。
他侍奉了三位皇帝,大道理不懂,小家见解还是有一些。便说这朝堂之上,君是君,臣是臣,必须有道不可跨越的鸿沟,是维持政局稳定的根本,一旦失衡,天下肯定大乱,先帝便是极端的例子。所以皇帝孤独,居九天高位,高处不胜寒。
能在宫城里得一知己,乃是大幸!
礼泉私塾落于亘城东南一隅,园内白雪铺地,翠竹挺立。
据闻几间竹屋全是用园内栽植的竹子搭建,自发清香,底蕴悠久,与古琴声相配十分得宜。或因如此,私塾里有请琴师来授课的传统,以亘城一位卖琴的姚仙人最受喜爱。
不巧,仙人老婆前两日刚生了娃,抱着自家娃乐呵,一时半会就顾不上别人家的孩子,于是他推举了一位琴友,号称古琴鬼才,本事比他更厉害。私塾出于人情考虑,便用了,让他给初学的孩子授课。这下了不得,不愧是鬼才,教了两日,琴音堪比鬼哭,教了三日,便可魔音乱颤。关键是你还说不得,都才多大的孩子,能怅然含泪,仰天一吼,‘俗人安知天音之妙’!搞得几位先生欲哭无泪,纷纷打算隐退琴坛。
漪涟拎着食盒在门边偷瞧,里头书本乱飞,座椅翻倒,狼藉算不上,至少不像私塾样。只有一位粉嘟嘟的小丫头安静坐在桌前练指法,琴音刚拨出一指,立马被淹没在嬉闹声中。而那位鬼才先生,正自个儿拿了一本书百无聊赖的来回翻,偶尔自得其乐的弹一曲。
“叔,早劝你别来,祸害忒大了。”学生下堂后,漪涟把食盒往桌上一放,“你知不知几位先生轮番上阵,都快把姚仙人的院墙给哭塌了,这会儿还堵在人家门前。”
死而复生,再无君珑,如今的王尹只是一介逍遥自在的平民。他牵着漪涟坐到身边,笑谈说,“身为私塾先生不懂师道,是该好好哭一哭。”
“难道学你撒手不管,任由人自生自灭。”漪涟挤兑他,“你这不叫师道,你这叫放养,成不成才全看自个儿造化,太渺茫了。再任你教几年,好苗子全体打蔫,李巽非得找你算算总账。”
“此话没道理。苗子天生不同,你偏要一股脑抓来关一块,人人学琴作画。可知有人天生画虎如猫,画鸡成狗,拨条琴弦像弹棉花,他乐意学,我还不乐意教。况且才多大点的人,最是该玩乐的时候,能把三字经背全就不错了。”王尹含笑瞅她,“像你一般放养出来的,瞧着多好。”
漪涟听着微妙,最后一句是夸是贬?干脆自己加一句,“像我这样厉害的,毕竟少。”
“对,是少。”王尹点头,十分赞同,“不过听你口气,竟是以为规矩点好?”
漪涟一想,假设她成日要学规矩,说话之乎者也,出门小步轻迈,那太憋屈了,还是山里挖笋自在。果然,苗子不能一块养,不能太早施肥。
“还,还是你这种好一点。”她扯扯雪白衣袖,很没立场的倒戈了。
王尹顺势把人搂进怀里,“不过话不能说绝对,有的苗子还得教。”
“比如?”
“比如方才那丫头,再两日便要搬到咱家对门,这就得好好教。”他亲昵贴近她耳边,气息温热,“青天白日便罢了,晚上冷不丁鬼哭一段,影响咱们过日子。”
听罢,漪涟红晕飞上双颊,猛地拍桌子瞪过去,深刻道,“……好好教。”
害羞得可爱,又不失天性直率,果真还是放养的好,王尹越看越欢喜,一吻落在额头,“在此之前,我们的关系需重新理一理,为夫进门出门总被一众老爷老太盯着瞧,怪难受的。”
漪涟不知情,“怎么了?”
“还不是你闹得。”王尹道,“前几日兄长来家里,我不计较年龄应了他一句妹夫,转头再应你一声叔,隔壁家的大爷碰巧听见,隔日就传了一条巷子。以后再搬来不知情的人家,可不是要乱套。”
漪涟很无辜,她是叫顺口了,没往深处想。
“为夫自认为长得不差,被人看两眼没什么。问题是前两日有人拎着聘礼上门提亲来了,当场一跪,求着叔把你嫁给他,还发毒誓往后必定孝顺我。你说说要怎么办?”王尹扬眉问。
漪涟傻眼,提亲?聘礼?!难怪她见屋里堆了一箱东西,还以为是寻芳斋新进的货物。
“你如何答的?”
“还能如何,人家一片痴心,总不能直白打击。”王尹道,“所以我便与他说了,你其实早已嫁人,好在前朝太师君珑已入土为安,若他有情你有意,改嫁也可,叔帮着你们安排安排。只是那君珑生前善妒,夜半更深时弄不好会出来晃一晃,不过只要你们诚心,可试试求他高抬贵手,求成了,顶多废一双手,死不了人。”
“……”
“怎了?”王尹没等着回应,笑着冲怀里问。
“……您确实没打击,是恐吓。”漪涟抽着嘴角道,“待会回去,把东西还给人家。”
王尹表示无可奈何,“昨日他举家牵往了江城,找了几名道士超度,一路吹吹打打挺热闹。剩的那箱聘礼,说是孝敬我了,拜托我给君太师说说情。”
“…………”漪涟无言以对。
本该严肃对待的事,她莫名觉得好笑,往深里一想,心里还有点高兴,不禁伸手勾住他脖子拉近,笑眯眯问,“你方才说君太师善妒,你嫉妒了?”
王尹反应过来,顿时笑意缱绻,一双黑瞳情深意浓。
漪涟也笑,不甘罢休缠着他,眼睛闪闪发亮,“嫉妒你跟我说啊,我又不会笑话你。”
王尹极度怀疑,“你时常赖皮,不可信。”
典型的做贼喊抓贼,时常赖皮的不知是谁,还赖的理所当然,义正言辞。漪涟以为,世上能把黑白颠倒还说的有理有据了,非王尹莫属,虽说她也有自知之明,妥协道,“好吧,可能会笑话几句,就几句,我保证不多!”她扒着衣袖不肯松手,“快,到底是不是嫉妒,说来听听,你让我听一次。”
“明知有圈套,哪有自己栽下去的道理。”形势一转,王尹居然很享受当下优越感,“这样都能被你得逞,为夫岂非很没面子。”
漪涟还是不甘心,“我不告诉别人,单我听着,你说一次就好,行不行?”
他笑容灿烂,“不行。”
“那你小声说一次?大不了我捂着耳朵。”
王尹好笑,“那说来有何意义。”左右已经尝了甜头,他考虑考虑,稍作让步道,“也罢,容你得意一次。”他将漪涟搂紧,双唇贴在她耳垂边细语呢喃,须臾间,彼此情话,霎时羞红了人儿脸。
竹屋外大雪纷落,风情不敌他一袭白衣,墙角迎雪一束红梅,如她红霞可爱。
案上的《陆离记》随风翻了几页,融着王尹低语声,“此生此世,独你一份,再无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