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认真地听完魏冉的介绍,然后问道:“何以谋之?”
魏冉道:“自上党而至邯郸与道太行而至者,其道路远近,正相当也,而险易天壤。若非以奇兵制胜,莫若出大道以攻之。”
秦王道:“此事且缓议。太后赐婚,公子歇已允。当报亲于楚也。孤之幼女,不欲远嫁,愿以近之。愿诸卿成之!”众人应喏。
秦王再问张禄道:“卿已通蜀地,今复当通何处?”
张禄想了想,道:“安邑新服,其势交错,臣愿通之。”
秦王看了看其余诸人,问道:“秋后通安邑,诸卿以为如何?”
魏冉道:“臣以为,秋后用兵,当开疆拓地,不宜修路。”
张禄道:“安邑为秦有数岁,而赋税不至,自保无力;非仅无利,且损国力。何者?地远而势不便也。若大军朝夕而至,秦法必立,而草必垦也。且安邑,盐池也,天下赖之。若通之,南有巴之丹,北有安邑之盐,流通天下,财必集也。”
芈戎道:“张卿通褒斜,其意乃在丹也;通安邑,其意在盐也。赤白交映,必有佳音。”众人哈哈一笑,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秦王道:“秋后用兵,其时尚远。求亲于楚,不可迟焉。”众人都应喏而退。
联络楚国的工作芈戎全权负责。其实就是麻烦,倒也没有什么难度。使臣往来了半年,楚王似乎很勉强地同意楚太子留在秦国成亲。双方都有意避而不谈的是,成亲后什么时候回国。
咸阳开始大动土木,为楚太子修建行宫。楚国也派人送来聘礼,楚秦之间的关系迅速热络起来,成为各国国都中热议的话题。
自从太子被赐婚,黄歇就没有消停。楚王只要派使臣过来就可以了,而他必须时刻面对太后、秦王和众臣,在复杂的关系中周旋。他身兼双重身份,既是楚王的重臣,又是太子的父执,很多时候楚王都会让他拿主意。这种涉及两个大国关系的主意,哪里是那么好拿的!好在太子和王女似乎很对眼,没有闹出什么意外来。
秦楚的婚姻,一时成为外交的中心事件。各国使臣纷纷来到秦国和楚国,打探各种消息,揣度两国的关系,决定自己的政策。连一直对秦国不服的赵国也派了大夫郑朱使于秦,表示愿意恢复两国友好关系。穰侯和秦王几乎每旬都有重要的外交会谈。
外交和准备婚礼均与张禄无关。一开耕,张禄就开始带着人去安邑考察,为秋收后道路的修筑做准备。自从他当上客卿后,已经可以从造作大匠那里找到工程设计和监理人员,黄歇的支持不再必需。但他仍然到黄歇那里,找到车右先生等人,认真地合计了一番。
早在三百年前,安邑就是魏的封地。魏成为诸侯后,安邑修建了高大的城池,成为国都。同时修建的,还有垣城。
安邑是着名的盐产地。早在商朝就有人在这里以贩盐致富。入晋后,晋国一向重视商业,安邑的盐业是晋国的重要财政支柱,出现了一大批富商,比如着名的猗顿。秦国占领河西后,安邑直面秦国;另一方面,随着郑、卫等国的衰微,山东各地相对山西,对新兴诸侯的吸引十分强烈。三晋不约而同,先后将都城从山西迁往山东;而代价是,山西故地的防御越来越薄弱。而最先崩塌的就是安邑这一块。
魏迁都大梁后,秦国不断袭扰安邑和大梁之间的交通线。在秦王二十一年,魏终于不堪其扰,把安邑及周围的魏地都献给秦国。秦国得到安邑后,虽然第二年就在那里设了九个县,但魏人始终不服。秦只好让魏人回国,再从秦地移民过去,为些设置了各种优惠政策。但偏偏那里形势复杂,三晋都在那里建有城池,势力相互交错,纠纷不断。秦人移民过去,人数既少,又不谙当地情况,连防御都十分困难,更谈不上安心耕种,所谓盐业更无从谈起。实在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安邑归秦后,被泛称为河东。除安邑外,还包括山南河北的魏城、吴城,着名的黄河渡口蒲坂,围绕在盐池周围的猗氏、解;安邑以北有晋国历史名城曲沃,也属于秦国所有,至少名义上是这样;再加上早已为秦国占据的汾水入河口汾阴,和龙门渡口岸边的皮氏。这片土地自古物丰民庶,是一块风水宝地。传说中的夏都就建在这里;而在周人进入这里之前,这里是戎狄人的天堂。
张禄的考察首先从蒲坂开始。从渭水出来,直接就可以乘船过黄河,进入蒲坂。在这里修路有明显的指示:涑水在一片低洼地中流过。
然而沿途县城的情况却令张禄十分担心:周围田园荒芜,杂草丛生。秦人显然没有在这里建立起有效的管理体系。
张禄带领的百人小队进入蒲坂时,蒲令前来相见。见张禄带了这么多人来,显得十分为难,因为公帑中并无多余的粮食。张禄问他,为什么这里大片原野荒芜,无人耕种。蒲令指着那条涑水道:“张卿见此河清,必可以溉也。其实不然。此水春时干涸,几至见底;而夏时雨来,山洪涌发,不可挡也。田亩多毁。二十年来,屡种屡毁,枉费人力,故致荒芜。其青壮者多负担于盐池,于汾滨易食。”
张禄带着人仔细勘查了河道,果然可见明显的洪水泛溢的痕迹。张禄抬头远望,若有所思,问道:“昔魏人于此,当以何生计?”
蒲令道:“臣之至也,魏人已去,田园已失,曾不知以何生计!”
张禄尽情沉重。此时关中各地正忙着准备春耕,这里却是这般模样。他甚至有些庆幸魏军当初没有从这里经过,否则还不知闹出什么事来。
他让蒲令明天把全部县官吏都集中到府中,他要与他们训话。
从县府库中取出一些存粮,张禄一行吃过晚餐,张禄登城眺望。南面是高耸的中条山,西边是奔腾的黄河,涑水从城南流过,注入黄河。张禄不敢相信,一代雄主魏国国都所在之处,竟如此破败!
第二天,蒲令将县中众官吏集中到县府前,约有十余人。张禄道:“臣等巡视至此,见田之不垦,城防荒疏,未解其意。愿诸公教之!”
蒲令有些战栗,回答道:“自安邑之归也,一十八载。其间令凡十易,皆为劣。臣居此间经年,知水旱之灾,时时而至,民苦于劳,皆愿贩盐铁,而荒于力田。是臣等之罪也。”
张禄道:“劝农力田,乡里之首要也。县当督之。今则乡里何有?”
蒲令道:“乡里啬夫虽具,其奈乡里无人何?”
张禄道:“焉得是理!无籍而远行,其视秦法于无物耶?既得名籍,焉得无人耶?”
张禄拿出秦法说事,众官吏不敢再言,只得道:“臣等入乡里催促!”
张禄道:“天日渐暖,不日即当耕种,时不待也。臣奉王命巡安邑,今当溯河而上,不日将归。愿归时,各安农亩。慎勿误之!”
众人只得回答道:“谨喏!”
沿涑水而上,沿途经过解、猗氏、盐池、安邑,直达曲沃。曲沃正当绛山山口,山口那边就是韩国占据的新田、绛城、唐城、翼城等晋国故都,环绕着汾水两岸,那是晋国最为繁荣的地区,田园广布,一片繁忙景象。从蒲坂到曲沃六百里,沿途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几乎只要把土夯实,就可以完工。但沿途都和蒲坂一样,城池失修,戍军不足,每座城池甚至无法征集到千人。张禄也曾像蒲坂那样,严令当地官员劝农力田。但效果都不甚佳。官员当面答应,也下乡督导,但就是难以推动。
随行的工匠劝解道:“卿乃谋诸道,非谋诸农。但归咸阳,面告穰侯,必以法系之!又何间焉。”
张禄摇头叹息道:”安邑之于魏也,独战于秦。而秦治之,曾不若关中小县。岂其法有偏欤?“
从蒲坂过河后,张禄没有立即返回咸阳,而是溯河而上,到达夏阳。当初吴起在这里筑有长城,专门防御秦军,被称为河西。百年来,秦与魏在河西及周边地区反复争战,秦最终稳定地占有河西,并攻占了夏阳对面的汾阴、皮氏,占据了汾水下游地区。这大约在五十多年前。
这里的地势明显比蒲坂那边要复杂。从汾阴修路到皮氏还好,只要沿着汾水修筑即可。但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沿汾水继续上溯,就又到了绛山以北的故晋地,那里现在是韩国的地盘,而且韩国在那里有坚固的防御。不调动重兵几乎无法攻克。
汾阴和皮氏都是龙门上的两个渡口。除蒲坂外,龙门是西河两岸航渡的另一个重要渡口。当初吴起就是依靠龙门渡,从魏国后方获得战争资源,打赢了一场又一场对秦国的战争。但今天,秦国虽然占领了龙门渡,但却远离自己的后方,很难得到咸阳的及时支持。汾阴和皮氏只能是两个防御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