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胤在徒弟意味复杂的目光下,坦然地伸长手臂。道袍从天而降自动上身,掩去了健壮的身体,随手挽起披散的头发,他又恢复成那位青纱白袍、优雅出尘的金丹修士。
转身对发呆的叶息招了招手,他奇怪地道:“你这么站在水里不冷吗?”
叶息在他好心的提醒下竖起了寒毛,急忙连蹦带跳地上了岸,拎起衣服找了块石头躲着。无他,*丝的自卑你们不懂!
收拾停当,他俩又回到先前那排房舍前。
雪胤面对眼前尸山血河的惨烈景象,神色复杂,深井般黑幽幽的双眸更黑更深了。他立在远处不肯往血地里多跨一步。
狗腿叶自认十分了解他的心情,自动地跑上前,东翻翻西看看。那些尸体从外形上辨认,除了有纹身的战鬼外,其他大部分是穿青色道袍的修士。这衣服叶息见顾探微穿过,正是无相门的服饰。
粗略数了数,战鬼和无相门门徒各占了一半,另外一小部分则是认不出身份的冤大头。
原来师尊在心底里这样恨无相门?为什么呢?他明明是视无相门为家、誓死效忠的样子?
叶息讶异地回头看向雪胤。
雪胤指了指他前面房屋的门,他便上前挨个看了一遍,回头摊手道:“都锁着。要不要砸开?”
“走吧。”雪胤摇头道。不等叶息过来,他已转身抬脚,像是一刻都不想多停留。
叶息小跑着追上他。侧头看着他,叶息心里好奇得要死,好多问题在喉间翻滚,但面对他满腹心事的脸,又一句都吐不出来。
似乎看出他的心情,雪胤淡淡地道:“有话想说?说吧。”
“师尊,我就是奇怪,”叶息小心翼翼地问:“……您到底是看见什么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大开杀戒,还杀了那么多自己人?
“我的魂魄进入秘境之后,好像有一种力量吸引我来到这里,要让我到屋里去。然后我……”素来从容的雪胤真人罕见地迟疑了。
他停住脚步,随便捡了块石头坐下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狗腿叶连忙过去和他并肩而坐。
雪胤:“我的事,白师兄跟你讲了多少?”
叶息吞吞吐吐地回答:“他,嗯,就讲了您的身世。”
雪胤问:“你知道我是战鬼?”
“您只有一半血统。”叶息纠正道。
他那副特别认真的样子,让雪胤不由得欣然微笑,道:“我来到那院子里,碰到了很多战鬼让我跟他们回去。我很生气,想杀光他们……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我的秘密了。”
最后一句话很轻,似乎怕被人听到似的,只有气流般的一点儿声音。
但叶息还是听到了。扭头盯着他鬓边的斑白,心潮暗涌。忍不住伸手握住他胸前的一缕白发,仿佛这样便能给他一些安慰。
雪胤对他笑了笑,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继续道:“后来,同门的师兄弟们来了。他们发现了我的秘密,我向他们解释,可没人相信我,他们都指着我骂我是妖孽,要除掉我!丹瑛师叔、静虚师叔、掌门师兄……他们全都要杀我……那时,我心里充满了愤怒,我痛恨战鬼、痛恨误会我的同门,就想杀光他们!”
他的手轻微地抖了一下。叶息忙用指尖搔搔他的手心,张开五指努力去反握住他的手。
“我记得我杀了很多人,到最后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战鬼,哪些是同门。然后……我看到了师尊……”提到沐阳真人时,他不仅是手抖,连声音都是颤起来。
叶息抬起头,正与他四目相对。他幽黑的眼眸染了一层红色的水光,那张冰雕似的脸也龟裂出几条缝隙,露出下面悲伤的线条。
“我开了杀戒,我想师尊一定很生气。平日里,他最不喜欢我与人斗狠,稍微出手重些都要罚我,何况是杀人!我很害怕,跪在他面前向他请罪,可是他不肯原谅我!他和别人一样骂我是妖孽,一样要杀我!我又愤怒又难过,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没有其他亲人,师尊如父如母如师,连他都容不下我了,还有什么指望!我那时就想,世人既如此待我,我也要如此待世人!所以、所以我、我……”
仿佛面对世间最大的恐惧,万年冰山般冷定的雪胤全身颤抖如风中枯叶,清朗的声音变得沙哑尖利,语速也越来越快,面容扭曲目光散乱,很有要发疯的趋势。
叶息大骇!他如果再次狂性大发,会不会把自己给砍了?!他的剑呢?好像丢那院里了。手边没什么利器吧?悄悄将清竹剑握在另一只手里,对身下的小宝比了个手势,预备着他一发狂就撒丫子开逃。
“我、我杀了师尊!”雪胤几乎是喊出这几个字。话一出口,说者和听者皆是一怔,周遭陷入沉闷的安静中。
支起前足的小宝都感到气氛古怪,左右看看后,以原姿势趴回去,屏息静气以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叶息圆睁双目,眼前晃着长得像吴孟达、大肚子上被戳了血窟窿、还笑得跟个逗比似的沐阳真人。
原来,果真是这样。
雪胤真人果然犯下弑师大罪!
手指一凉,又一凉……眼泪从雪胤的双眸中滚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到叶息手上,碎成透明水花。小小的一朵,明明是微凉,却直烧进叶息心里,灼出一个个小/洞,再被他的悲伤灌满。
拿出哄女票的态度,叶息伸手去揽他的腰,无奈手太短,不但没搂上反而整个儿地趴进他怀里。拱来拱去地抻出个鸡窝脑袋,探手擦去他的眼泪,叶息努力想说些安慰话,可脱口而出的只一句:“这里是暗魔的秘境,肯定是他在捣鬼……”
雪胤真人握住他的手,急促地打断他道:“不,是真的!师尊虽然抹去了我的那段记忆,可我想起来了,我确实对师尊犯下了大逆不道之罪!”
好像哪里不对。
叶息:“要是您杀了师祖,他怎么能抹掉您的记忆?又怎么能折了您的剑,留下让您去云绶山的命令呢?”
雪胤:“那天,有两个战鬼找到我,让我跟他们走。我一怒之下杀了他们,师尊恰巧出现,我那时已经丧失理智,竟对师尊刀剑相向,还、还打伤了他……”
叶息:“打住!您是打伤他,并没要他的命对不对?师祖后来还做了不少事,估计撑了很长时间才仙逝的,您这不算弑师!”
雪胤愣了一下,道:“可他确实是因伤重不治而……”
“不不不!”叶息摇头摆手煞有介事地道:“您怎么知道后来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您啊,无相门有内奸,不但专门找您的不自在,还跟魔界有勾结,说不定就是丫干的好事!”
雪胤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半晌才道:“雪团子你不用安慰我。”
叶息急了,恨不得敲敲他的脑壳,让他变得灵活些,不要钻在过去的苦逼故事里出不来。尽管自己的话无凭无据并不具有说服力,可师尊您能换个角度思考下不?您能自私点儿别把所有责任往身上揽成不?
“我不是安慰您!”叶息在男人怀里扭成个猴儿,抓耳挠腮地道:“您想想,假如您真有罪,师祖他干嘛不追究您的责任,还帮您把所有事都捂下了,连白师伯都瞒着?他不是没有时间收拾您呐!但凡他心里有一点点怪罪您,还会帮您抹去记忆?他闲的慌呀?您戳他那一下纯属意外,他压根没认为您干了坏事(以下省略一万字)……”
听完他的话,雪胤收回视线垂下眼皮,像沉思又像发呆。
宅男叶最不擅长安慰人了,以前女票撒娇弄嗔就等着他上赶着说点儿甜话、哄人家开心,他硬是能迟钝成一根茫然无言的人棍,气得女孩非发飚不足以泄愤。现在他拿出比以前多十倍的耐心,一气说了那么多话,口干舌燥着急上火,师尊却还在那儿摆思想者的造型!您能给点儿面子有点反应不?手好/痒,好想揍人肿么破?!
“哎呀,我的意思就是师祖的事不全是您的责任,就算跟您有关那也是意外!人师祖那么费心费力地替您安排,不就是怕别人知道,怕您难过受气吗?您倒好,自己先给自己定了罪,恨不得立马自绝于天下!这不是有病嘛!您如果真自绝了,师祖说不定要气得活过来,抽您俩大耳刮子,看您敢不敢再糟蹋他老人家的苦心?!”
雪胤终于抬起眼,冷静地、好整以暇地凝视着他。
“您干嘛这样看着我?我说错了吗?啊!我……”叶息的脑子突然转过弯来,刚都说得什么乱七八糟的orz!
雪胤的目光令他全身发冷,他连忙抬手捂住嘴,堵住那机关枪似不经脑子往外冒的话,心里的小鼓都快敲破了,就担心下一刻师尊又狂化,在自己身上戳几个窟窿。
“怎么不说了?”雪胤淡定地问。
“唔唔,徒儿错了!”叶息捂着嘴嘟嘟囔囔地承认错误。
雪胤:“你没错。”
叶息:“不,徒儿错了!”挣扎着站起来,他就要躬身行大礼。
雪胤叹道:“雪团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说的很对,我要谢谢你。”
“……”讲真?想通了?
叶息保持着半弯不弯的姿势,撩起眼皮去看他。他像有读心术似的点了点头,道:“我想通了。”
扶起小徒弟,雪胤望着远处轻声道:“师尊一片苦心不过是希望我净化天性,好好地活下去而已。我若画地为牢岂不是辜负了他老人家?”
堵在胸口的一块大石稳稳落回肚子里,叶息瞅雪胤的眼神很有些百感焦急。他觉得自己此刻很像那些为熊孩子操碎心的家长,苦口婆心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劝回了自家迷途的羊羔,忒忒忒不容易了!
雪胤弯下腰,双手杵膝,以水平的角度面对叶息,一双眼直看进徒弟眼里,然后以和暖如春风的语气,轻声道:“雪团子。”
他目光深湛,定定看着人时,格外给人一种殷切深情之感。深的眼,浅的笑,在他俊美的脸上交织出迷样的温柔。
叶息微撇开头,十分不领情地道:“您别谢我,这是徒弟应该做的。”
话说得很不客气,绝不给雪胤中二一把的机会。但一旁的小宝可看得清楚,主人正不自在地在背后绞着两只手,从脖子到脸都红了个透。
叶息怎么会承认自己脸红呢?那是热的好不好?哥才不会对着一个男人脸红!看3d全果苍老湿都没脸红过。
想到那被自己砍成渣渣的女鬼,叶息顿时露出牙疼的表情,急忙收摄心神,心里眼里全让师尊填了个满。
莫非,在这心想事成的秘境里,哥只有想男人的命?这是何等的卧/槽!
“师尊,我们怎么离开这里?”
“不知道,先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