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内,英平毕恭毕敬地面对着太后,他低着头,表情平和至极,言语间甚至带着一丝谦卑。
太后目光略带诧异,很显然,面对今日英平的到访,她感到有些突然。
请安后,英平坐在太后旁边的椅子上,虽是并排而坐,但不难看出他的仍有些拘谨,是以脑袋一直微微低下,不敢用目光直视身边这位女子。
看着英平如履薄冰的模样,太后似乎还是挺受用的,在宫女退下之后,她开口问道——
“圣上今日突然造访,是有什么事么?”
英平抬了抬眼皮,而后将身子向着太后那边侧了侧,说道:“儿臣久未前来给母后请安,今日一问才知道都已月末了,细细一算距离上次请安竟隔了一个月,故特来请罪,望母后息怒。”
听着英平真挚的话语,太后微微一笑,道:“有劳圣上牵挂,哀家心甚慰。”
英平转身从身后太监手中拿过一个盒子,随后递于太后面前并将其打开。太后低着眼看了看盒子,不待她开口发问,只听英平的声音传入耳中,他说道:“前几日儿臣回千牛山,于山中偶得千年人参一株,儿臣念及母后近日操劳国政,所以特敬赠于母后。”
太后饶有兴致地看着低着脑袋双手托举着木盒的英平,她使了个眼神示意身后的宫女将木盒收下。
东西自然是好东西,太后瞟一眼便能看出,这样的老参放于市场可谓有市无价。可她的注意力并未集中于这件宝贝身上,她仍旧微笑着看着英平,不过欣慰地眼神之下,藏着一丝警惕与怀疑。自朱雀之乱以来英平乖巧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议,虽说一切都发生得很自然,但她与王延庆二人心中地那根弦依然不敢放松。面对英平的臣服,太后始终留了个心眼,英平的日常起居、兴趣爱好都会被记下呈报于她,甚至连英平看了什么书、一天上了几次茅房、晚上哪位宫女侍寝的都不放过。只不过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从英平的表现看来他的确是怕了、服了、妥协了,余生只想做个庸主、昏君,吃喝玩乐、享用荣华富贵即可。
太后心中盘算着这些,但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现,她微微笑道:“圣上有心了。”
“这都是儿臣应该的。”
好一副母慈子孝的画面,在两旁的宫女与太监见了都忍不住想落泪。
太后看着英平唯唯诺诺的模样,眼中竟变得柔弱了起来,她渐渐放下心中的戒备,说道:“圣上虽年轻贪玩,但终究是一国之君,我大唐偌大的江山终有一日是要交还于圣上手中的,这国事政事断不能荒废。”
“一切全由母后定夺,况乎国舅尚且力壮,有他在,儿臣可高枕无忧。”
提及政事,英平将头低得更下,生怕自己言语态度稍有差错招来面前这位女人的不满。
“近日南边水患严重,圣上不可不重视啊。”太后惆怅地说道。
“儿臣…也有耳闻。”
“圣上怎么看呐?”太后不经意地端起香茗细品一口。
“连大人不是说他已经安置好了么?”英平不解地抬头。
这是英平第一次将头抬起,太后缓缓将香茗放下,她眼神从茶盏飘向远方,不过是用余光看了看英平,虽未正视,但她亦可感受到英平目光中满是疑惑、一种发自内心的疑惑。
太后面带忧色地说道:“圣上来自民间,对百姓的疾苦想必感受更深切,此番水患,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受难。”
看着太后悲天悯人的模样,英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说道:“母后心怀慈悲,百姓之福也。”
“莫看我大唐地大物博,可这些事情一来,国库又不知要拨多少银两去赈灾,这家啊难当哦!”太后摇摇头继续说道。
“一切皆由母后做主!”
太后停顿片刻,而后忽然想到什么一般,用着无奈的口吻问道:“近日院中来报,关外蛮子频频异动,几个大商队都惨遭洗劫,有些运货的商人甚至还丢了性命。”
关外的消息英平倒是没怎么关注过,听太后突然这么一说,他还真有些新奇。
“那些蛮子这么大胆?”
“这些年关内军打蛮子打得不够厉害,加上花法沙的确有些能耐,所以蛮子的气焰才逐渐嚣张起来。”
英平心中莫名其妙地蹦出一个人的影子——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前段时间与自己有过一面之交的常小天,听说这家伙打蛮子有一套,但由于唐帝、常之山与王家兄妹的纠缠、恩怨,是以常小天倒成了牺牲品,被调离了关内,不过此事倒也是由他而起,若不是他当初一来二去和徐有年的女儿看对眼搞在一起,也就没今天这局面,所以这一切都由他承受倒也不冤枉。
就在英平胡思乱想之际,太后再次开口,道:“看来的确要派一个镇得住那帮蛮子的人去,否则花法沙岂不欺我中原无人?“
英平附和地点点头,就在他还没来得及发表什么意见的时候,只听见太后用着很随意的声音问道:“哀家有意将常小天调回关内,不知圣上意下如何?”
‘叮呤——’
一阵清脆的响声从英平手中传来,只见他像是受了何等冲击一般,杯盖从他右手滑落重重地掉在杯沿上,溅起的茶水将袖子打湿。再往上看去,只见他神色错愕,眼神中满是不解、惊恐。
短短一瞬之后,一股绝望浮现于他脸上。他慌忙将茶盏望桌上一放,也顾不得里面的茶水摇晃出来,随后站到太后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用着几近哀求的声音说道——
“此事干系重大,全凭母后安排!”
说罢,英平竟硬生生地将脑袋磕下去,屁股撅得老高老高,样子卑微至极。
太后看着英平如惊弓之鸟的模样,眉头微微一皱,她俯视着这位臣服于面前傀儡皇帝,欲真真切切地将他彻底看穿,可即便英平此时如同一只蜷缩在角落里无路可退的老鼠,她仍旧感到一丝怀疑。
难道这小子真的自我放逐了?
太后的猜疑之心稍缓,但就在此时,那个与自己相伴几十载的男人的面庞忽然在眼前一闪而过,太后原本柔和些许的面容再一次凝重起来。
她冷冷地看着跪在眼前英平,缓缓站起身,道:“哀家不过是征询征询意见,圣上何故如此?”
太后一步一步走向英平,就像黑夜里逼向墙角老鼠的猫一样。
英平心中闪过千百种言辞,但此时直觉告诉他,没有什么比实话来得更为可靠,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做出了决定——
“儿臣前几日去渭河边的花船寻乐子,不巧遇见了刘志清的孙女被拐,儿臣见小姑娘可怜便出手相救,这才遇到了常小天。儿臣…儿臣…儿臣当时真不知道这小女孩的舅舅就是常小天,请母后勿要多疑!勿要多疑!”
说罢,英平竟然磕起头来。
就在英平用脑袋撞击着地面时,太后忽然走到他跟前弯下腰将他扶起,英平战战兢兢地起身,还不忘将额头上的汗擦拭一下。
太后与英平相隔不过数拳,二人此时面对着面,眼神对着眼神。
英平极力抑制住微微颤抖的身体,但他的眼神却始终没有移开,他用着近乎乞求的眼神迎着面前女人如利剑一般的目光,他乞求、乞求这位女子一定要相信他,相信此时的他绝无半点异心。
殿中一阵诡异的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将目光移开,用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说道:“圣上堂堂一国之君,大可不必如此,既是国君,那就代表着我大唐。”
说着,太后竟伸出手替英平整理起来,动作细心至极,仿佛英平是个将要远行的游子。
英平闭着眼睛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切,太后保养得极好,指尖、手背触碰到英平的脸颊,英平感到光滑无比,丝毫没有一点褶皱。
在一番‘精心’整理后,太后微笑着看着英平。
英平慢慢地睁开双眼,眼中仍有些残余的惊恐,见太后的笑容如此平静、如此祥和,他的心跳渐渐也缓和下来。
见英平神态恢复自然,太后又开口说道:“还有一事,哀家在这里想问问圣上。”
“母后请讲!儿臣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说圣上从国库中支取了一些银两?”太后很随意地问道,仿佛这件事在她看来不算什么大事。
英平听太后提起这一茬,非但没有像先前那般惶恐不安,反而露出了略带卑微的笑容,讪讪地说道:“嘿嘿,这点小事也让母后发现了?确实有这回事儿,近日儿臣手头有些近,又…又想…又想出去逛逛解解闷,所以就…”
看着舔着脸强行辩解的英平,太后忽然轻叹一口气,说道:“你呀你呀,虽说你是皇上,但总要考虑考虑这个国家!这治水、救灾都是极需要银两的,岂能因为圣上贪玩而动用国库?”
“母后教训得是…教训得是…”英平谦虚地接受着教诲,但脸上却仍然笑嘻嘻。
“国库的银子毕竟是百姓的,若你缺钱可以和哀家要,哀家久居深宫没什么花银子的机会,这些年也攒下了些银子,给你了也就给你了,不要羞于开口。”
英平搓着双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说道:“那怎么好意思呢…”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说罢,太后转身从宫女手中取过早已准备好的银票,递于英平面前:“诺,拿去吧,以后若是不够还可问哀家要。”
英平双手接过银票,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激动地说道:“儿臣多谢母后!多谢母后!”
“行啦,今儿就到这吧。”
英平小心地将银票收入怀中,然后直起身子,尊贵与威仪仿佛在这一刻重新回到英平的身上。随后,他躬身说道:“请母后保重凤体,儿臣告退。”
太后并没有说什么,不过是点了点头,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英平一眼。
二人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
一离开立政殿,英平直起了腰杆、挺起了胸膛。
向前走了没多远,英平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一阵清风吹过,让贴着黏糊糊衣服的背部感到一阵舒爽
“啊呸——”
英平狠狠地向地上吐了口口水,随后用龙袍擦了擦嘴角,满不在乎地向书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