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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那串“葡萄”挂上城头。

钱唐的坊间巷末似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可真要问个究竟。

或因身在庐山,钱唐的人们反而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含混道声:这回与往回不同了。

当然不同。

先前两次,那解冤仇譬如传奇故事中的侠……狂徒,夜闯门户,独取头颅而去。

可这一次,那蔓上的脑袋一个缠着一个:跑南洋贩卖猪仔的马船主,手下管着百余乞儿的段丐头,善治鬼病的巫师姆徕……这些都是钱唐有名有姓的人物,却在一夜之间,统统被人摘去了脑袋,悄无声息挂在了城头。

先前,钱唐的人们只把“解冤仇”当是身边一桩奇事。

好奇。

他是谁?

而今,怕该问。

他们是谁?

…………

“定是过江的强龙!”

窄巷里,郝仁挥舞着铲子,言之凿凿。

“本地人似圈养的猪羊,肥则肥已,哪来胆量咬人?”

牛六见他把不住嘴,面上不悦,又要训斥。

郝仁忙道:“六叔,城里城外人人都在说,没见有啥坏事,咱们凭啥说不得?”

“凭咱们是外地人。”

牛六语重心长。

“对你我而言,好事坏事,不如无事。”

他又要讲一番“养家糊口”的道理,却见巷口冒出一肥头大耳。

却是东家。

他天天吃饱喝足后,成日在各处转悠,但见手下人有停下歇口气或聚在一团的,便如现在:

“倡伎生出的腌臜货”、“猪狗不如的懒骨头”、“舅舅日出的杂种”……爹娘老子一通乱骂。

大伙儿不敢吱声,等他骂累了,牛六低眉顺眼过去道声“东家幸苦”。

东家哼叽两声,吩咐:

“今日我要招待贵客,你们几个早些下工,给我拾掇拾掇院子。”

哪儿敢说不。

等他背影走远,郝仁含在喉咙半响的老痰才啐了出来。

“狗东西,成天净使唤咱们。这逛窑子还得给钱哩,咱们竟不如婊子么?!”

“他们吃剩了,咱们或许也能混些油水。”牛六劝慰得很不得力,“罢了,也全是坏事。”

“好事坏事。”郝仁活学活用,“不如无事。”

人在屋檐下,又能如何呢?

只好亡命赶工,五个时辰的活计四个时辰干完,早早去了东家宅子也是食秽庙应差。

东家尚在外头督工,家里只他婆娘孩儿。那婆娘便把孩子关进屋里,把牛六几个支使得团团转。

一会儿,收拾院子,不能见一根杂草。

一会儿,打扫鸡圈,不能闻着一点儿屎味儿。

一会儿,清理屋顶,瓦隙间不能留着一片落叶。

如此忙活到日入时分,大伙儿正忧心错过门禁,便远远望见东家领着贵客回来。那婆娘赶紧把院里唯一剩下的脏东西——牛六几个撵进竹棚,免得污了贵客眼睛,收拾笑脸倚门迎客。

东家夫妻待客殷勤,丈夫叙旧句句甜似蜜,妻子劝酒声声柔如丝,但无奈,贵客的态度却疏离得很。

有一声没一声的搭话。

推杯换盏不过两轮。

说起了正事。

“尔等小庙香火虽稀,平日也要上心收取,每月上缴更要及时,使者那头着急取用。”

东家:“是,是,是。”

“这个月的‘建庙钱’数目是对了,时间却迟了些,下个月千万注意,宜早不宜迟。”

“喏,喏,喏。”

“解冤仇那贼匪近来为祸甚烈,戕害了许多良善。法王慈悲,令地上诸位使者率鬼卒护卫里坊。未免怠慢鬼神恩情,各家得再供一笔‘治匪钱’。”

“唯,唯……啊?!”

东家愕然,忙声叫唤。

“这、这城里收的除秽钱,城外卖的粪肥钱,大都上缴,小人哪里再掏得钱来?”

“蠢材!”贵客呵斥,“需你出钱?你手下这许多工人,每人每日工钱里抽取个两三文,岂不绰绰有余!”

那边,东家连声“高见”;这头,大伙儿不由惊怒出声。

贵客听着动静。

“什么声音?”

东家斟酒赔笑。

“棚里养的牲口闹腾。”

大伙儿恨不得当即冲出去质问,可终究怕丢了活计,不敢再有声响,个个郁郁闷在竹棚里。

直到东家在外头呼唤。

牛六怕同乡们一时冲动,叫他们呆着,自个儿出去应对。

此时,城内晚钟已起,宴席已散,剩东家一个桌上嚼吃酒肉。

牛六瞄了眼席面,菜色丰盛,却显然不入贵客法眼,没动几筷子。他暗道倒霉,瞧来剩菜是没指望了。

东家带着熏醉:“‘治匪钱’的事儿你们都听着了。”

“是,是。”

“场面话我也不扯了,这钱啊推脱不掉。咱们既在一座庙烧一炷香,日子难过,你我还得互相体谅。”

“喏,喏。”

牛六嘴上应付,心里拨起了算盘。

日结五十五文,扣除食宿五文,工具折旧五文,香火钱五文,保钱五文,牙钱二十文,又缴建庙钱五文,入城税五文,还剩五文。从今起,再缴治匪钱三文,便余两文。

还好,还好,攒个十天半月的,也能给家里添点儿荤腥。

日子难过,多多忍耐,熬过这段年月,往后的日子会有盼头的!

“你们每天的工钱再抽六文。”

“唯……啊?!”

牛六骇然。

“不是三文么?!”

熟料,东家白眼一挑,忽的抓起吃剩的骨头,一把砸了牛六满脸残渣,竟立时翻了脸。

“屮你娘的牛六,我不挣钱?我不养家糊口?!”

牛六哪管其他,急切得几乎语无伦次:

“五文!五文!城门税还有五文啊,东家!你这么抽钱,我还倒欠一文哩。你千万行行好,求求哪怕少收一文。否则、否则小的连城门都进不来,如何为您做工?再说,家里家当都烧尽了,干不了活,妻儿老母怎么能活!”

“啊呀!”

东家呵笑着横起白眼。

“爷爷予你生计,倒还扼杀你家小?”

他醉醺醺起来,抄起盘中切肉小刀,强自塞入牛六手中。

“爷爷既是恶人。”

他扯开衣襟,坦出心口肥肉。

“来,来!够种的往这儿捅!”

牛六哪儿敢动手,他“噗通”跪倒在地,死命磕头,哀求不休。

东家嗤笑观之,等受足了响头,才施施然再坐下。

“你我好歹同烧了一炷香,不好叫外人说我不仁义。”

牛六听了,只以为事有转机,忙起身,拿袖子抹去脸上涕泪,又匆匆擦了擦手,腆着笑脸为东家斟酒。

东家老神在在。

“法王使者在坊中的神祠设得仓促,一时也没合适的在座下服侍。听人说,你那对儿女长得周正,正好可去鬼使座下作一对童……”

东家话语突兀顿住,疑惑低下头去,但见一柄切肉小刀深深刺入侧肋。

再抬头。

牛六怔怔瞪大双眼,眼中血丝蔓延。

拔出小刀,又要再刺。

“狗东西!”

东家咬牙喝骂,劈手就夺过了小刀,再一脚将其踹翻在地,怒冲冲举起小刀。

未及落下,手臂被人扯住。

张口呼喊,嘴巴又被人捂住。

却是同乡们从竹棚里冲了出来,与东家纠缠作一块儿。

这时。

晚钟敲去最后一声,天地间暮光收尽。

昼夜转换,阴阳变迁。

牛六缓缓化作枯骨模样,同乡们也一一显出枯瘦厉相,连着东家,在酒炉炭火微微映照里,竟也不见了影子。

没错,牛六是鬼,他的同乡是鬼,东家同样是鬼!

只不过他厮混有成,不仅做了庙祝,也是庙中受祭的食秽鬼本尊,白日扮作活人,光明正大在阳间行走,还娶了妻子,收养了子女,接续香火。

东家喉头起伏,正勉力诵咒,院里随之有微微的香风起伏,那是他在调动庙里的香火神力。

小庙那点儿稀少的香火大多都上供了,但再微薄的神力一旦发动,也不是几只在人世苦苦挣扎的小鬼能够抵抗的。

香风渐盛的关头,牛六深凹的眼窝里猩红闪闪,忽的埋首下去,牙齿咬入东家喉咙。

诵咒声于是戛然。

再奋力一扯。

灰黑鬼气如血喷涌。

刺激之下,同乡们或说饿鬼们,一个个张口埋首。

“当家的。”屋里响起他婆娘的声音,“怎的啦?”

身躯被啃食得残缺不堪的东家已无法回应,他的手无力扒拉着牛六,嘴唇颤抖着,似在哀求什么,可换来的,只是几对循声抬起的猩红眼睛。

…………

夜色迷离,雾气渐浓。

四下一片冷寂时,小庙里却朦朦亮起灯烛。

紧锁的房间内,清醒过来的牛六和同乡们已幻化回人形,可此时脸上却比鬼相还要难看,他们惶恐望着房中几具血淋淋、不成人形的尸体,他们是东家的妻儿,至于东家,早就魂飞魄散了。

“怎么办?怎么办?”

牛六口中喃喃。

杀了东家固然解气,可后果又该如何承受?

食秽鬼明着是城隍庙配下属神,暗里是窟窿城伸入人间的触手。一下恶了两者,怕是求活不能求死也难。

“走?走。走!”牛六在屋里打转,“咱们一起走,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走不得!”

郝仁一口反驳。

“外头兵荒马乱,咱们拖家带口的能去哪里?!”

牛六听了,霎如瘟鸡立住。

“都怨我,都怨我!”

他忽的狠狠扇起自己耳光。

“好事坏事,忍着就是,何苦与他动手,万不该发这疯病,杀了东家啊!”

大伙儿同样心如乱麻个个无措,郝仁却忽的上前一把抓住牛六。

重重道:

“谁说是咱们杀了他!”

牛六:“啊?”

“哪个亲眼看着了?哪个亲耳听着了?六叔你是出了名的‘养家糊口’,咱们这伙背井离乡的遇事哪次不是忍气退让?何来胆量和能耐杀一鬼神?!”

郝仁深吸一口气。

“所以……”

…………

阮家人初来乍到,虽借着老太公的名头结识了一些名流豪强。真要做个什么事时,难免在本地人的圈圈绕绕里四处撞头。

但当阮老太公荣赐法王侍者,一切大为不同。

以往撵不走的东西,自行退散;见不着的人,笑脸相迎。

别人谈不下的买卖,阮家人能谈下;旁人做不好的生意,阮家人能做成。

抬眼一瞧,四面都是笑脸;眉头一皱,八方伸来援手。

但出门去,哪个不高看一眼?不殷勤相待?

譬如。

这番,阮家出了家贼,偷了府里的东西在外贱卖,却被当铺识破,当场扣押,连带赃物一并送还了阮家!

是夜。

阮府祠堂。

烛火昏黄,照着台上列祖列宗的神位一排排森森而立。

各房的郎君娘子各自坐在两侧阴暗中,冷冷围着跪伏在堂下的阮十三。

长房阮延庭语气失望:

“十三,你原本不过是家中私奴,念及血脉之谊,破例将你列入族谱。我等待你不薄,缘何要做家贼?”

“托人查清楚了。”二房接话,声音尖利,“他被迎潮坊一私倡迷得神魂颠倒,可笑那倡伎年纪大得能作他娘!呵,果然是贱种!”

三房冷漠宣判:

“我阮氏何等人家,不可留他玷污名声,遣回老家去吧。”

短短几句,已为阮十三注好结局——赶出城去,转死沟壑。

可这时,阮十三忽的昂起头来,脸上不惊不怒,反而尽是讥讽。

“族谱?家贼?空有名头,不落实处,如何不做贼?诸位老爷不过嫌我十三碍眼,用完了要丢罢了。可笑的不是我,是在座各位。大祸临头尤不自知,还在耍弄阴私伎俩。”

此话一出,各房好似夜里惊起的狗一般,纷纷喝骂。

阮十三尤自讥笑,更把腰杆都挺直了。

“各位老爷听过一个故事么?”

……

钱唐城南兴善坊有一何家。

海商起势,一代骤富。

家中有一独子,唤作何齿,天性放荡,性情乖张,惯爱传奇故事,以游侠儿自居。其父死后,无人管束,言行愈发无忌。

某日,踏春饮宴。宴罢,朋伙散去,独他游兴未尽,徘徊间误入荒林,见一骷髅僵卧蒿草中。

他一时故态萌发,趁着醉意将骷髅扶起。一边饮酒,一边解开腰带溺入骷髅口中。

“我饮酒,你吃尿,酒入吾口,尿入汝口,你我也算共赴一宴。快哉,快哉,此宴不尽兴不罢休!”

何齿大笑戏问。

“尽兴否?尽兴否?”

骷髅突兀回应。

“不尽兴,不尽兴!”

何齿大骇,毛发洒淅,仓惶而逃。

归家之后,渐渐恍惚,日日叫仆人置席。不见宾客,却作与人对饮状;没备酒水,偏偏杯中饮之不尽。总是反复询问:尽兴否?尽兴否?

如是不过月旬,何齿已然形销骨立、毛发森森。家人疑是邪祟,忙请了法师上门。

那法师一眼就瞧出了究竟。

正是那骷髅作祟,而杯中所饮的不是酒水,却是何齿自个儿的精血。

但这邪祟是飞来山下来的厉鬼,法师无力降服。

欲致神只襄助,却被告知那厉鬼已先一步上告城隍庙,具言折辱之事。

何齿过错在先,法师无能为力,离开前告诫何家:月内,何齿身死则罢,若不死,定是厉鬼余怒未消,要牵连家人。

果然。

何齿苟延数月,期间,其家人一一病死。死前,无不血枯肉败,状若骷髅。

何府由此也成了钱唐最出名的鬼宅。

“但这故事是假的,或说,一部分是假的。”阮十三幽幽道,“故事底下还有一则故事。”

法师并非无能为力。

他提出了一个法子:以鬼制鬼。

他开坛做法,将何齿引荐入窟窿城,奉献身心,拜了鬼王成其座下侍者。

厉鬼畏惧鬼王威严,由此散去不复作祟。

但何齿终究精血亏损太多,不久后,也病死床榻。

何家从此平静,或说,少了一个浪荡家主,多了个便宜靠山,家势反而兴盛许多。

直到数月后的某天,何家要典卖某处商铺周转生意。

却被牙人告知。

何齿已经拜入窟窿城,依鬼神规矩,他在阳间的所有也该一同归属于鬼神,未得鬼神许可,这生意他不敢做。

消息一出,各家船主、货主、掌柜、商行纷纷上门索债,何家生意铺得太大,家当一时无法典卖,哪来现钱勾账?

最后阖家上了猪仔船,卖去了南洋抵债。

何府也由此被活人所弃成了鬼宅。

……

“你好大狗胆!”阮延庭急急起身,扯下温情面目,跳脚怒骂,“为了脱罪,竟胡言乱语编排鬼神!”

其他各房纷纷应和,说“窟窿城若贪图阮家财产,早早就得得手”云云。

一片难堪辱骂里。

阮十三猛地站起,直直顶向阮延庭面前,惊得他跌回座上。

年轻人满脸轻蔑,笑对戟指。

“大老爷。”阮十三反问,“听说你争得了美人欢心,在康乐坊重金购下宅院金屋藏娇?”

又回身。

“二老爷,据说你要趁着海运阻塞,斥巨资入粮行参股要操作粮价?”

再扭头。

“三小姐,都说你在对岸买下了一片桑田,要尽数铲了改种桃树,方便春秋赏玩?”

他环视周遭神情闪烁的“家人”,幽幽道。

“诸位老爷小姐,存在各家钱庄乃至增福庙中的钱财都支取得差不多了吧?”

祠堂中的叱骂一时平息。

但仍然有人不肯相信:“胡说八道,你编这故事闻所未闻。”

阮十三:“恶鬼要蒙蔽你耳目,旁人谁敢啃声?你们身边那些个与恶鬼坑瀣一气的狐朋狗友?”

“他们不敢,你那老倡妇便敢?”

“她年老色衰又染病臭如烂鱼,不定何时饿死街头,一笔重金在眼前,她如何不敢?!”

满屋哑口。

面面相觑,人人又惊又怒又疑。

阮十三继续说着:“我细细听她说了,这套算是恶鬼、地痞与巫师的老把戏,以往用个一年半载文火细熬,力求面面俱到,不犯规矩。到咱们头上,变得如此急切,一是窟窿城催钱催得急,二是那解冤仇动静闹得大。各位也别想着如先前明哲保身、予取予求,没了钱财,想一想咱们来钱唐路上见着的路倒、河上的伏尸,想一想何家是什么下场。”

祠堂里已有人面如土色,但更有人还抱着侥幸。

“咱们阮家待法王一向恭顺,你说的,不过是一面之词。”

阮十三没再讥讽。

“是真是假。”

他站在神台前的光晕里,仿佛中,他才是此间的主事人。

“试一试便知。”

……

过后几天,阮家内外平静,只多了几桩闲散杂事。

先是阮老大偷养的外室被老妻发现,家里倒了葡萄架子,无奈只好遣散娇娥,发卖金屋。奇怪的是,钱唐明明宅院紧俏,他数度降价,竟无人问津。

再是阮老二静极思动,打算把粮行的股本置换成现银,溯流而上,去夷陵贩茶。钱唐江海交汇,帆樯如云,他却愣找不着合适的货船。

又是阮三娘因膝下无子,打算将家产投献给寺庙,换取将来能在寺中安度晚年。最初,和尚喜不自胜,一口答应。可没两天,便换了口风,说阮三娘尘缘未尽云云。

……

阮太公生前老树逢春,新娶了一房小妾。

那小娘子脸儿娇俏、腰肢柔软,老太公活着时爱不释手,死后也时时回魂与她再续鱼水之情。

起初,小娘子是忐忑的,抛开人尸之别,单讲传言里男人死后,血液淤积那活儿不散,又冷又硬似个铁棒。

硬铁搅进肉软,可叫人如何消受?

好在回魂了几趟,她的忐忑便落下了,鼓捣没几下,便软趴趴,跟活着时没甚不同。

这夜,老太公又回来耕耘,小娘子“嗯嗯啊啊”配合着,演唱了一阵,忽的瞧着外头,花容失色。

老太公察觉了异样,兴致大减,怏怏随之望去,顿时火冒三丈。

但见房门半开,门缝里簇着好多双眼睛。

“狗曰的!乃公的墙脚也敢乱听?!”

他气冲冲跳下床榻,踹开房门,正要大骂。

却见着阮家各房阴恻恻聚在门外,神情里全无平日所见的恭敬。

语气临时变软。

“你们……”

话未尽。

一个年轻汉子大步上来,高高扬起手中裹着黄纸的哨棍,二话不说,劈头把他砸回门里。

其余阮家人也噤声不语,取出藏在身后的家伙,跟着一拥而入。

……

祠堂里灯烛昏黄。

阮家人分列站在自个儿的位置上,冷风渗进来摇动灯芯烛火,灯光烛影便在各人脸上明灭游移。

他们一声不吭,沉默得仿佛台上先人的牌位,静静对着祠堂中间一口棺材。

棺材里并不只有老太公。

方才动手时,未免惨叫惊动旁人,阮家人首先捣烂了太公的咽喉口舌,可没想,乱棍捶打一阵,太公竟如泥巴渐渐变形,最后更换了身形与模样,细细看,竟然是那个作法招魂的巫师!

阮家大人惊,四下搜查,又从棺材里找到了老太公的遗体,趁着血气,又把老太公尸体捣烂,省得再有什么东西借尸还魂。

完了,把两团烂肉都放入棺材,抬进了祠堂。

然而,当热血退下大脑,现实紧随着爬上心头。

这一个是鬼王亲点的侍者,一个是窟窿城配下的巫师,打杀了他们容易,却又如何应对鬼神震怒?往后,怕是身卖南洋都成奢求!

若非阮十三那小子撺掇……

阮家各人目光飘忽飘忽,慢慢都落在了阮十三的身上。

阮十三当然晓得自己这帮“兄弟姐妹”的德性。

他轻轻说道:“谁说是咱们杀了他呢?”

他把神情藏在昏暗里。

“钱唐谁不晓得,咱们阮家事亲至孝、事神至诚,窟窿城但有所求,我阮家无不竭尽所有,又怎会大逆不道,毁坏先人尸骨,又殴杀了法师呢?”

“所以……”

…………

钱唐往东有块崖壁,沿岸高耸,底下礁石嶙峋更兼海流湍急,人坠下去,摔在礁石四分五裂,海浪一卷便了无踪影。

故老相传,人若死在海中,魂魄便成番客,再无上岸归家之时。

所以这片海崖便成了某些人被失踪的最好场所。

“三当家的,你莫要怨我。做咱们这一行,跟错了人,踩错了路,就该当死无葬身之地。你家二爷在哪儿?说出来,我放你家小一条活路。”

“曲定春,你个倡妇漏下的烂胎!你以为你坏了规矩,自个儿能落个好下场?!爷爷作了鬼也等着,等着牛理事把你这厮打入窟窿城,日日剥皮拆骨!”

腥咸海风吹拂,曲定春扯住被五花大绑的男人的发髻,将他悬在崖岸边沿。

“老虎饿急了,哪会管到嘴的肉,是豺狼,还是羔羊。窟窿城只要钱,把你们扫了,我便有钱,也只剩我能给钱。”

男人啐了口血水。

这时。

“大郎,大郎!”远远一伴当跑来,大喊着,“找着那厮了。”

曲定春闻言松开发髻,男人咒骂着跌落悬崖,可转眼海浪吞吐,不见声息。

“在哪儿?”

伴当神情古怪。

“城头。”

……

曲定春伫立在城楼下,怔怔望着城头许久。

直到差人们姗姗来迟,七手八脚取下人头串,冲去血迹。

他才在同伴的拥护中回了城,当夜就在春坊河包下了一间大倡馆,召集了散落各坊看场子的兄弟们一同来耍乐。

在各家酒楼订了好酒菜,又请遍了左近的花魁,若有不从,便武力相迫,近来保义团威风大涨,风月人家只好屈从,来日再作计较。

往常,曲定春并不贪享美色,今夜却独占了两个胸脯最鼓囊、脸儿最妩媚的娘子,惹得龙二来争风吃醋,俩醉鬼从堂前撕扯到庭院,最后还是曲定春凭借酒量略胜一筹,抱得美人归。

连日荒唐。

某日,天蒙蒙亮,曲定春早早从胭脂堆里爬起来,双股战战,虎狼之药用得太狠,脚踩地上胜似棉花。

胡乱用昨夜残酒醒了醒精神。

没惊动任何人。

独自出了门去。

一路穿街过坊,到了藏在杂巷深处的一间宅子前。

这宅子门内外守着许多壮实汉子,甫一见着曲定春这瘸子,竟个个奔走呼喊、如临大敌。

概因,宅子大门上悬着三个字——“忠胜社”,这里就是死对头牛石的老巢。

“去告诉牛石。”

“曲大在此。”

…………

嘎吱~

房门在身后匆匆紧闭。

被丢在地上的曲定春勉力撑起身子。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被扔进了冰库,周遭温度低得古怪,仿佛一下从仲秋跨入严冬,可眼下一瞧,却只是间普通厢房。

唯独门窗阖锁格外严实,留一扇窗户微启,漏下一指天光。

凭着这点儿光亮,曲定春才瞧清那据坐堂上、房中唯二之人——上次见他还肥硕丰腴,眼下不过半月已脸颊凹陷,若非双方争斗多年,几能互相指认骨灰,哪里能认出——此人竟是牛石。

牛石身前置有矮桌,桌上有半扇羔羊,自顾自切脍生食津津有味,没理会堂下曲定春一眼。

曲定春不觉怠慢,既是胜者,面目可憎些也无妨。

他努力坐直些,徐徐道:

“马船主、段丐头、许行首……这些个挂上城楼的脑袋,有些人,若非你我这等在街头厮混多年,哪里晓得他们暗中都在为窟窿城做事?这哪是一两个外来强梁能做成的?以往,不是没有过江强龙,不是没有鬼神殒命,但而今那串人头却是头一遭。钱唐要变天了,想来从此,窟窿城不仅要钱,更要索命!我的路走不通了。牛石,你彻底赢了!”

他自嘲一笑,又道。

“牛理事虽得窟窿城青睐,但法王麾下却还有个潮义信。你要与罗振光相争,凭你手下这点人马远远不足。我的兄弟们尽是街头厮混多年的好汉,知规矩,懂情理,若收服定是一大助力,只不过,独我一人碍事罢了。”

说罢。

曲定春把腰杆挺得笔直,又深深伏拜下去。

“曲某今日来任凭处置,只求理事给我保义团弟兄一条活路!”

昏暗阴冷的房间内,回应他的,只有“咔吱咔吱”的咀嚼声。

一颗羊眼球在牛石牙齿间辗转。

汁水四溅。

曲定春忽的有些反胃。

自打被厉鬼逼迫斗狠后,他闻着羊肉味儿就犯恶心。牛石竟还能生食羊肉,全然不受影响,这或许又是他胜过自己的地方吧。

他嘿然一笑。

“理事若不信。”

忽从靴筒中解出一柄匕首,抵在心口。

不作二话,干脆一刺。

没想。

只挑破了一点皮肉,再无寸进。

非是他临阵畏死,而是此时此刻,自己的身体像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欲惊呼,连口舌亦被紧缚,不得作声。

堂上。

牛石的吃相愈加粗鲁,他胡乱掰扯下一块羊肋,塞进嘴里便一阵囫囵撕咬。

屋中空气更阴冷了几分。

噶~吱~

明明无风,那扇唯一开启的窗户竟在缓缓自行关闭。

终于。

最后一点日光消失。

曲定春忽的闻到一股古怪的水腥气,不止普通的腥涩,还夹着一股子极浓郁的腐臭,依稀让他忆起少年时在芦苇荡中玩耍发现的浮尸,似久泡在水里的馒头,膨大数倍,颜色苍白得泛紫,头发似水草缠住惊恐少年的手脚。

真切得,恍惚近在眼前。

不。

确在眼前。

曲定春放大的瞳孔映见里,一个巨人观突兀出现,蹲坐在自己身前,它的肩头抵着房梁,脑袋折下来直直对着自己,长长的漆黑的湿漉漉的头发一束束缠住了自己全身,蛇行着攀上口鼻钻了进去,甚至能感觉到大股湿发在喉咙、在食道、在肠胃里摩挲。

他连呕吐也做不到,只能惊恐地转动眼球。

却又看见。

堂上矮桌旁站着一只恶鬼,四肢枯长如竹竿,偌大头颅上两眼勾着桌上羊肉,却无奈一张嘴小若针尖。看得着,吃不成。每当牛石吞咽一口羊肉,他也仿佛一同得了滋味,手舞足蹈得骨头打颤。

牛石身后还漂浮着一只厉鬼,浑身笼罩着层薄薄的磷火,朦胧瞧见一个里面长手长脚的人影。

这磷火鬼屈身在牛石耳边,双方似在说着什么。

可一个鬼声嘶哑而渺渺,一个口齿因咀嚼而含混,都听不清。

曲定春按捺恐惧,努力去听,只断续听得。

“……保义团果然一柄好刀……”

“……孩儿们方入人间,正缺血食……”

“……杀了,杀了,留几个作门面,其余都杀了!”

只言片语,听得曲定春的心点点下沉。

这时候。

哆哆。

房门扣响。

随后,天光照入房间。

鬼声鬼影霎时不见,曲定春重得自由,似连空气也暖和了几分,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幻觉,但那湿漉漉的触感仍旧真切地残留在体内,让他一时只顾得伏地呕吐。

身后响起忠胜社喽啰紧张的禀告:

“这厮方才偷偷潜入堂里,被兄弟们撞见,好一番厮打才擒下,拿于理事处置。”

说着,一个汉子“噗通”被丢在地上。

他双臂反缚背后,衣衫扯烂,浑身血糊糊不见好皮肉。伤得不轻,却仍倔强地挺起身子,凌乱发丝下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龙涛?!

曲定春瞪圆了眼。

这小王八犊子!昨夜美酒美人就没把他摁死在床上么!

费尽心思给社团留下的主心骨,竟自个儿折了?

咦!这混球竟还有脸冲我笑!

曲定春怒极,可奈何喽啰禀告完了便急匆匆退下,闭紧房门,天光褪去,腥臭再次攥住了他。

一时间,他与龙涛,好似被阴冷空气冻住的冰雕,一个僵止于悲怒,一个凝固在倔强。

牛石停下了咀嚼,反复打量着俩人,最后低低笑了起来。

“好,好,好。一个自以为是,一个莽撞好斗,倒省得我多费手脚,都自个儿送上门来。”

笑声愈发畅快,带着三只厉鬼一并附和,尖利的、嘶哑的、含混的笑声一起在阴暗的房间内回荡。

“我若不莽撞。”

龙涛突兀抬起头。

“如何到你跟前?!”

鬼笑戛然。

曲定春转了转唯一能动弹的眼珠子。

他竟能活动!还能开口!

…………

曲定春极力挪动视线,想要瞧清究竟,却冷不丁对上一双跃跃欲试的眼睛。

那眼睛不属于人,也不属于鬼,而是属于龙涛背上的大鬼纹身。

这纹身他打小就有,身躯渐长,也不曾变形,反而愈发活灵活现。旁人问他,所绣哪家鬼神?他总笑而不语。唯有几个亲近的问多了,笑答:或是祝融或是回禄。

而眼下,在龙涛浑身的淋漓鲜血涂抹里,它真如蹈火而舞的祝融,也衬得血如火般鲜红。

不。

并非血红如火。

血。

就是火!

它“哄”的一声熊熊腾起,灼烧得空气里某种东西“滋滋”作响,滚滚热浪带着焦臭拂面而过。

曲定春听着溺死鬼惨叫着后退,龙涛却突而一口咬住要退去的发丝,奋力一扯。

他叩齿有声。

“疾!”

纹身上本就愈发鲜活的“祝融鬼”,顿时炼假成真,从脊背,从火焰里,一跃而起,手脚死死锁住溺死鬼,獠牙刺入肩头,阵阵猩红灌入,条条火蛇在肿胀透明的皮肤下游走,最终伴着惨叫从口鼻眼耳中喷薄而出。

余下两只厉鬼惊怒厉问;“你到底是何人?!”

一并飞扑而来。

其中那饿死鬼临时一折,转向了看来虚弱的龙涛。

龙涛性情彪悍,他不闪不避,埋头就撞了上去,与饿死鬼滚做一团,身上血液粘在鬼身,顿时将其点燃。饿死鬼因剧痛而力衰,反被龙涛一手摁在地上,一手高举,重重落下。

仿佛铁锤锻打钢坯,铛铛有声,火星四射。

那磷火鬼见势不妙,竟转身就跑,“祝融”锁住溺死鬼不舍松手,只极力伸长脖子,一口叼住磷火鬼一足。

那磷火鬼连打带踹,祝融非但贪婪地咬死不放,还如蛇吞噬猎物般,喉头滚动,一点点将挣扎的磷火鬼吞入腹中。

直至龙涛将饿死鬼锤作烟气四散,“祝融”也将那磷火鬼彻底吞食,正钳住溺死鬼一口口慢慢啃食。

龙涛吃力起身,敕令道:“速归吾身。”

那“祝融”脖子一缩,佯装没听着,龙涛冷眼瞥去,它才唉声叹气着把溺死鬼扯散作纷纷灰烬飘洒,化作一道火光,投入龙涛脊背。

龙涛身子晃了晃站定,低喘几口,蹒跚挪到了矮桌前。

三只厉鬼魂飞魄散一同损坏了宿主牛石的精气,他此刻瘫在座上,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两眼空空对着纷纷灰烬。

龙涛啐了口血沫,抓起了桌上切脍刀。

“停手!莫要莽撞!”

……

一切发生得太快,曲定春将将回神,眼见此幕,匆匆喊住。

龙涛闻声回首,神情一片平静,哪见冲动。

他说:“大哥,杀了这厮,左近里坊剩咱们一家,保义团才能活。”

曲定春苦笑摇头。

他深知情势已变,这法子早成梦幻泡影。

“留着他,你我固然必死,但其余弟兄或许能活。可若杀了他,便是折了窟窿城脸面,怕是阖团弟兄连带大伙儿家小的血也消不了鬼王怨愤!”

龙涛没再反驳。

却突而扯住牛石发髻,杀鸡一般,割开了他的脖子。

血雾嘶嘶喷溅。

龙涛淡然回身,反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二十年前,大哥将年幼的我从阴沟里捡出来,幸苦抚养成人,就不曾好奇小弟是何来历么?”

曲定春直直看着那血雾良久,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你不想说,我也不好问。”

“多谢兄长体谅,而今也无需再隐瞒了。”

龙涛郑重其事有些生疏地拳抱阴阳,作起拱手礼。

“贫道俗名龙涛,法号朝雨,乃祖师虚元子一脉最后也是最不成器的弟子。将小弟交给窟窿城,足解鬼王之恨!”

曲定春听罢怔怔无言。

龙涛大笑,回身剥开牛石胸膛,切下一片心肝。

口中咀嚼两下,却“呸”地吐了出来。

“烂心肝果然腥臭!直贼娘,男儿临死竟无好酒肉果腹。”

罢了。

毫不迟疑,持刀横颈立要自刃。

这关头。

仿佛盛和楼当日重现,一只手突兀伸来,牢牢抓住了刀刃。

“大哥?”

“谁说你必须得死?”曲定春双眼通红,“谁说是咱们杀了他?!”

龙涛愕然不解。

“钱唐谁人不知咱们保义团正忙着收拢地盘,前番张牙舞爪也不过是为了投身窟窿城。这等地痞无赖如何会自不量力袭杀侍者、得罪鬼神?况且,这几日,咱们一直都在春坊河耍乐。”他眼里凶光毕现,“有哪个瞧见是咱俩进了这忠胜社?!”

“所以……”

…………

“所以。”

房门紧锁的小庙。

灯烛摇晃的祠堂。

灰烬纷纷的暗室。

“杀他的是……”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

郝仁。

阮十三。

曲定春。

异口同声。

“解冤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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