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时分,沈庭文身坐长椅,手中掐定法决,九张空白符纸定在眼前,分成三列九宫格形状,旁有朱笔凌空飞墨,笔尖触及纸面,从左往右,行云流水,依次书画出了一个个不同的符箓图案,待到第六张符纸图案勾画完毕,他突然脸色一白,手中法决也捏不住,朱笔“啪”一声,和九张符纸散落在地。
“阴神不聚,神识不生,以我现在的修为,一次顶多能书六张符箓就到了极限了。”
沈庭文呼出一口气,将地上的朱笔符纸依次收好,心中琢磨着将来的打算。
处理了那抹人脸皮的石精,如今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三个月前,他和韩世雄当晚回到南康县衙,吃过酒宴后,韩世雄就住进县衙别院的客房闭关修行,直到现在也没有出关的迹象。
沈庭文封闭了别院,自己也埋头修炼,但只修炼了不满一月就收功了。
按照所得炼精化气的法门,他已经初步完成了内丹修炼的准备工作,但接下来就不得不暂停了。
为何如此,因为朝廷没有批准他的辞官请求,沈庭文不得不停下来。
炼精化气,首先就要完成筑基,这一关需要查漏自身,填亏补虚,炼出身体的精、气、神三宝,将三宝炼养得充盈,达到精足、气满、神旺的三全,是非常重要的基础,就像建筑高楼一样,是必须要先要打好的地基,完成这一步,大概要百余天的时间,所以也叫百日筑基,但其实也不一定,个人的资质不同,有的人可能长一些,有人可能短一些。
完成筑基的准备工作后,他就无法继续了,因为接下来的第二阶段修行万分重要,要使精与气合炼而成为气,达到三归二,这一关又叫小周天,修炼共有九个步骤,期间需得断除声色,省却应酬,收视返听,使耳目归于清净,每个步骤层层递进不得中断,一气呵成,若是期间停顿,所有苦功都作白费,并且无法重头再来,从此仙凡永断,再无求道可能。
沈庭文出身家庭优渥,年少时又得了丹符书修行,早早便将自身基础打磨好了架子,只是一直没有正式的修行法门,才耽误到了现在。
在做好了筑基的准备之前,他就提笔给朝廷写了辞呈,只是过去许久,朝廷也没有正式答复,只是让道馆那边发了封符讯下来,说南康县情况复杂,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接替县令一职。
这是属于朝廷的官方回答,符讯中又另外对他做了一番明示。
说他沈庭文好歹也是国君钦点的三甲进士,如今才当了不到半年的县令,就上表辞呈辞官,这让满朝文武怎么看待,他的做法是极不合规矩的,要辞官至少也得做满一年再说,所以国君不可能现在就批准他的辞呈,不然朝廷的脸面过不去,言语间很直白的提醒到,他父亲是当朝大学士,国君特意恩典封他父亲做了尚书令,虽然南康县确实贫苦穷破,但让沈庭文替家里人考虑一下,短期内就不要再上辞呈了,否则国君下不来台。
沈庭文无心仕途,可父亲不一样,要是自己不给朝廷面子,父亲恐怕就此前途无亮了。
经此一事,他只能暂时停止修行。
其实沈庭文仔细想过,将政务都交给县衙里的人去做,自己也学韩世雄闷在后院闭关算了,可他不敢赌,“百日筑基“的修行中途不能停,期间万一南康县出现什么事,比如遇到对付不了的精怪,衙役只能找他,到时候被外事干扰强行破关,自己的修行路就断绝了。
他也想过打算就此走人,管他什么朝廷,寻个僻静场所闭关修行,毕竟自己终究是可以离开的,这里的一切似乎并没那么重要。
但事到最后关头沈庭文还是放弃了,因为童子说过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这里的家人对他真的很好,他也不是那种人。
再者修行讲究个财侣法地,自己后面还要想法拜入道馆,他需要国家供奉的修炼资源,做个野游散修看似潇洒,实则断不可取。
左右不过是一年功夫,如今已经过去了小半年,等几个月过去再辞官就是了。
想通过后,沈庭文就将县里的政务交给了县衙下属,南康县的精怪被他和韩世雄刮地皮的扫了一遍,治下各乡里如今可以说的上是风平浪静,他自打出关就闷在后院练习祭炼法决,顺便制作各类符箓,补充之前斩妖除魔消耗的库存。
吃了点东西,沈庭文打坐休息了一阵,再度掐诀祭起朱笔,准备继续书符,但忽然又停下了,因为有衙役进入了后院。
“启禀明府!淝河那边的匠造所出了一件怪事!”
“匠造所能出什么怪事?”
沈庭文走到外间问道。
清剿南康县的妖魔不止消耗了他库存的符箓,连带炸药也所剩无几,所以他就在县城附近一条河边开了间工坊,招募工匠收集硝石,按照道馆研究好的配方制作火药。
衙役回道:“有一个工匠带着家里人今日来报案,说是遇到了鬼物缠身。”
“这倒真是怪事。”
沈庭文诧异道:“如今县城基本给每户百姓都发了镇宅符,本县更是亲自工匠所住居所布设了驱邪符咒,什么鬼物敢在县城作乱,你们可曾使用符箓查明正身?”
衙役点头道:“回明府,何班头亲自带人过去,只是他尚未使用符箓,那鬼物就主动显形现身,并且跪在其面前,磕头拜倒,悲声哭泣,经历了下湾村的事,何班头便没有立即燃符,而是开口对此鬼问询一番,那鬼物却不作回答,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何班头见其神情似有重大冤情,便让人把工匠那一家人叫了过去,接下来场面就有些奇怪了,那一家人见了此鬼,不少人当场放声痛哭,工匠说此鬼是他被恶鬼害了性命的父亲,那个报案的人则当场晕了过去,如今此鬼和这一家人都来了县衙。”
沈庭文若有所思,那鬼应该是个善于隐藏形迹的冤鬼,镇宅驱邪的符箓对此鬼无效,因为冤鬼多以托梦的方式出现,只有找到认为能为自己伸冤的人才会显形。
从衙役口中描述来看,此鬼的冤情定然和那报案的人有关。
“那个报案的是工匠的什么人?”
衙役肃然回道:“回明府,那人是工匠的兄弟,在来县衙的路上,工匠那变成鬼的父亲始终跟在此人身后,形影不离,只是到了县衙时,因为县衙大门贴了镇魔符,此鬼才被拦了在外面。”
沈庭文心中有数,吩咐衙役下去升堂,把镇魔符揭了,让那变成鬼的当事人进来。
等他换了官服坐上公堂,旁边就有主薄递上了一份卷宗,翻开一看,发现卷宗记录的就是几年前工匠父亲的失踪案。
而这起陈年旧案,当年也是一起恶鬼害人的命案。
工匠一家是县城里有名的手艺人,几年前工匠父亲和小儿子,划船逆流而上进入山谷替城中富户寻找木材,傍晚到了一处险峻的荒野上岸时,船翻了,导致父亲受了寒气病倒,夜里小儿子点起一堆篝火取暖,在山里困了几天后,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已经神志不清,满口说胡话了。
忽然一天,小儿子耳边听到一个陌生声音向自己问好,转头一看,发现是个怪人,这人长长的头发垂到脚跟,还有些头发垂在脸上,看不清楚五官,却一口叫出了父子的名字,小儿子很害怕,怀疑遇到了山里的鬼怪,不敢回应,只是用拾来的柴禾在自己和父亲周围点燃了一个火圈。
这个怪人很生气,说自己好心出来跟他们打招呼,父子二人为何不说话,直接就跳进了火圈,坐在了昏迷的父亲身边,小儿子吓得紧闭双眼,不敢出声,半晌后借着火光偷偷观察,看到那怪人竟然和自己父亲面贴面,将父亲半个脑袋都啃了下来,小儿子被这一幕骇的当场晕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可父亲不见了,周围除了自己和一堆木灰,什么都没剩下。
小儿子在山里寻了半日,始终没有找到父亲,又害怕晚上那疑似鬼怪的怪人再来找自己,就急急下了山,做了张木筏回到了县城报案。
几年前南康县并没有道士,此案也就被当时的县令认定为恶鬼害人,随手勾掉放在了一边。
沈庭文放下卷宗,看了一眼神情复杂的冤鬼,目光锁定了堂下工匠身边瑟瑟发抖的兄弟,也就是当年报案的小儿子。
法眼之下,此人笼罩了一身恶业,孽气比他变成冤鬼的父亲还要浓。
真相已然明了,当年卷宗记录那个疑似鬼怪的怪人就是小儿子。
困在山里那几天,他吃了自己的亲生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