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站在赵劲松面前的陆铭,有些沮丧的摇摇头,回头走了两步,到了自己席位前,翻了翻桌上的文件,有一份,是赵劲松的证词,他突然咦一声,“那不对啊。”立时把法官和陪审员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他快走几步到了赵劲松面前,“那么,既然你没有得到车里有尸体的线报,仅仅是偶发的撞车,你为什么要搜查车辆的后备厢?”
赵劲松冷笑道:“因为他神色慌张,还不时看后备厢,所以有足够理由怀疑车里有违禁物品。”
“证人请明确回答,这里的他是指的谁?”陆铭提高了声音。
赵劲松冷哼一声:“是赵元成,他神色慌张,还有,你下车后,同样神色慌张。”
陆铭笑笑:“我当时看到你,并没有神色慌张。而且,就算他和我神色慌张,你有没有想过,是因为赵元成逆行撞到了你的自行车,你是警察,他和我才会慌张?”
赵劲松看着陆铭,淡淡道:“你自己也说了,你和他什么身份,平时见到我,怎么会慌张?仅仅撞车的话,你们会在乎我吗?如果不是车里藏了违禁物品,而且,是严重犯罪的证据,你会慌张吗?”
李明轩松口气,微微颔首,果然是年轻有为的警探,开始有些失态,也是因为面对他特别瞧不起的陆铭,被陆铭质问很气愤,思想转不过弯。
也是,数遍武安城,如果没了钱,有几个看得起那废物的?
实际上,这赵劲松反应是如此迅速,引用对方的话,用对方的盾,破对方的矛。
很高明。
陆铭微微一笑,点点头道:“那么,你怀疑是什么违禁品呢?”
赵劲松摇摇头,“那我不知道,但我凭借和黑帮人士打交道的经验……”
陆铭立时打断他的话,“请纠正伱的用词,双龙会是合法注册民间社团,而且,龙大兴仅仅是名誉理事,就算双龙会里个别人有什么违法行为,也不代表双龙会是黑帮,更不代表和龙大兴有关!赵元成和我,就更不是双龙会成员,你们警方最近的搜捕,也印证了这一点。”
赵劲松脸色更是轻蔑,讥讽的道:“好,我换个用词,根据我对陆少爷你那些交往密切的朋友们打交道的经验,车上的违禁品,一定非同小可。”
李明轩微笑,这个年轻警官,有前途啊,值得好好交往,拉进自己的圈子。
但看着陆铭背影,李明轩又升起一丝怪异感觉,这家伙,怎么突然伶牙俐齿真的像个律师了?虽然,他已经失败了,没什么重点,更应对不了赵劲松。
看赵劲松用“陆铭交往密切的朋友们”代替“黑帮”,陪审团里很多人都会心一笑,显然,他们越发认为陆铭近墨者黑,和黑帮在一起混的久了,遇到事情,采用极端杀人这种手段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陆铭看着赵劲松,“这样看来,赵警官是违反警例的常客了,可以说,赵警官,对警例指引根本不在乎。”
“反对,反对辩方没有任何根据的质疑证人的职业品格!”李明轩本来盯着陆铭思索,这时忙举手反对。
“反对有效。”
鲍里斯看着陆铭还没说话,陆铭笑笑道:“赵警官,按照警例指引,你可以用合理怀疑搜查赵元成的携带物品,如果怀疑的理由充分,也可以搜查同车乘客。“
“但是,既然没有人事先举报,也并不是警方的部署,你本来是处理私人事务,既然怀疑车上有严重违禁物品,警例指引你,要求你这时候,该怎么做呢?”
赵劲松冷冷道:“要求我们必须两人在场,且申请法院的搜查令,但是,你和赵元成交往密切的人士成分复杂,当时仅仅我一个人,如果还要去申请搜查令,我担心车里的违禁物品会被调换,这不是没有先例,所以,我们一线警探做事情,会有一些从权,法庭也认可这一点。”
“你是说,警例指引并不是全部,还有灰色地带,你们也应该实行灰色地带的规则。”
赵劲松琢磨了一会儿,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陆铭笑了笑,“但是,事发地距离老城巡捕所仅仅几步远,你完全可以吹警哨请求支援,何况,这种特殊情况,你也可以要求该车辆随同你前去警署,然后申请搜查令,这已经属于法庭特别从权对警探们的体谅了。”
“所以。”陆铭看向鲍里斯,“庭上,我认为,正是这种所谓灰色规则,导致了很多不公平,从法律上,默认警权有灰色地带,才使得一些目无法纪的警探突破这些灰色地带,就如同本案,明明是满足条件,可以按照警例指引合法搜取证据,但这些警探已经习惯无法无天,所以,可以在没有搜查令的情况下对民众非法搜查。”
“不仅仅是我,所谓的有很多品流复杂朋友的人有这种遭遇,普通公民,同样时常被这些不法警探骚扰,而且,对无权无势的普通公民,他们更不会客气!”看向陪审团席,陆铭道:“我想,很多人,都有这种遭遇,被警探无端端喝骂,搜身之类,或许,只是因为我不想他插队?就会被他马上按倒,搜身骚扰!”
一些陪审员听得入神,默默点头。
李明轩渐渐觉得不对,猛地站起,“反对,反对辩方和陪审员直接对话。”
“我并没有和哪个陪审员对话,不是吗?”陆铭笑笑,看向鲍里斯,“庭上,我认为,警权的灰色地带,正是导致一些不法警探肆意妄为的原因,如证人席上的赵警官,是名很优秀的干探,得到过很多嘉奖,甚至被誉为本县的警队之星,将来的前途无可限量。“
“可就算是这样一位优秀警官,却对违反警例习以为常,丝毫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庭上,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了。”
终于等陆铭说完,李明轩立时道:“我认为,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这时候再争论证据是怎么来的,没有什么意义。”
陆铭看了李明轩一眼,“很大的意义,但是控方,你不懂,我想,鲍里斯法官会懂。”
“就在几个月前,帝国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刚刚驳回了一桩杀人案的死刑判决,就是因为里面一些证据,涉嫌搜证的过程中存在违法行为。”
李明轩呆了呆,有这样的案子吗?
北方四省情况特殊,有很多本地的传统习俗、传统法规,帝国法律到了这里,也有很多入乡随俗之处,比如,人口的买卖,北方四省就都认可,而帝国法律中,百年前已经废奴,除非是来自南方酋长国的黑奴,不然,不存在奴隶一说,黑奴,并不被认可为自然人,更别说公民权利了。
所以,帝国最新的法律动向,北方四省的法律界人士并不那么敏感。
鲍里斯看着陆铭,点点头道:“不过,联邦最高法院驳回的案件,并不是因为该案的关键性证据属于非法搜集,主要还是控方证据不足。”
第一次,在北方遇到对帝国联邦法律变动这么清楚的人,鲍里斯有些意外,甚至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平常很多时候,和自己的同事,或者哪怕李明轩这种省城读过大学的新晋法律专业人才谈论,都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
陆铭看着鲍里斯,“但性质是一样的,庭上,不管非法证据是不是关键性证据,我们都应该排除,而且,我认为,越是关键性证据,越应该合法取得,若不然,警探们尝到了甜头,这样做便可以破案,便可以立功受赏,他们会越发大肆侵蚀公民的合法权益,会制造很多冤假错案,非法的关键性证据,可以说,就是毒树之果,看起来很美味,但真的当做美食的话,我们的司法就会渐渐腐朽,警权无限扩张,最终,所谓法律,会变成摆设。”
鲍里斯点头,沉思着。
李明轩摇摇头,这贪得无厌的老家伙,又想借机会敲竹杠么?
站起身,“庭上,我请求回到正题。”
陆铭点点头,“我就是在说正题。”看着鲍里斯,提高音调道:“所以,法官大人,按照赵劲松警官的陈述,我有充足的理由认定,主证据甲、乙、丙属于非法而来,我请求排除这些非法证据!”
证据甲、证据乙、证据丙,就是后备厢里搜出的尸体和水果刀、狗毛等凶手留下的痕迹。
如果这三个关键性证据被排除,那么这个案件就会不复存在,等于尸体之类,都没被发现。
凶案又哪里还存在?
旁听席和陪审员席,随着陆铭铿锵的话语,立时哗然。
李明轩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庭上,辩方现在所说,和本案无关,理想主义,从来不是法律的真谛,尤其是刑事案,血淋淋的人命,每一个案子,都是无比血腥和丑陋,而不是我们在法庭上风轻云淡的喊喊口号,案子就变得不再重要,亡者家属的悲痛就已经微不足道,亡者临死的痛苦惨叫和残酷的折磨,就并没有在那黑暗的地下室无助的存在过?”
指了指陆铭,咬牙道:“根据现有证据,陆铭是杀人犯确凿无疑,如果仅仅因为搜证过程中有一些小瑕疵,就要放过这杀人犯,这叫公平公义吗?这不叫,这将是法律的耻辱!”
旁听席和陪审员们,被李明轩含着热泪的陈述所感染,又纷纷点头。
是啊,如果这个案子,就因为搜捕证据的程序出了些问题,就放过杀人犯?那成了什么世界?
陆铭心下也点点头,李明轩说的,也很有道理,自己也不是不认可,海洋系和大陆系法律,有各自的优缺点,但这个世界既然是海洋系律法,那自然该实行海洋系法律的规则。
看着鲍里斯,陆铭淡淡道:“辩方很善于影响陪审员的情绪,但法律就是法律,法律本身就是丑陋的,只有丑陋的事务,才需要法律来进行评判,感性,恰恰是法律的敌人……”
再不讲究风度的李明轩立时打断他的话,“好,我们就谈法律,既然帝国联邦法院的大法官们,也并没有排除过关键性证据,哪怕该证据涉嫌非法而来,我们有什么理由标新立异?!”
“这并不是标新立异!”陆铭平静的看着他,“很多判例本来就不是联邦最高法院做出的,本案,为什么不能作为毒树之果的第一个案例,作为帝国法律界,第一个排除非法关键性证据的案例?我相信,这将是一次里程碑似的判决,是开创帝国法律理念进入新时代的号角,这个案例,将会成为帝国指导性案例,更会记载进入史册,成为以后所有法律专业人才必修案例之一,从而永远被人铭记!”
鲍里斯听着,眼睛越来越亮。
帝国法律侧重案例,如果真有引导时代的案例,那真是会青史留名了,该案的法官,几十年,上百年后,也会在法律学院的教材里出现。
李明轩看到鲍里斯的表情,猛地一呆。
突然一个残酷的可能性在心头闪过,这个案子,真可能输吗?
从案子本身来说,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输。
却不想,陆铭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莫名其妙挑动了鲍里斯的G点。
这个贪得无厌的老头子,爱美色爱金钱,但这些,远远不如他沽名钓誉特别在乎的名声。
如果案子真输了,史再新署长会怎么想,那可想而知。
其实,就在刚才,李明轩虽然意识到危险,用了全力,慷慨激昂的演讲,令陪审员们动容。
但他也没想过,这案子会输,但现在,看鲍里斯的神色,显然那些美女金钱,此刻变得微不足道。
心里弥漫着巨大的不安,他想说什么,鲍里斯却做个手势,和次席法官以及书记法官小声商议起来。
李明轩看向陆铭,却见陆铭也正看向他,这个曾经的糊涂蛋,此刻的眼神,是那么的清澈,就好像,夜空中的明亮星辰。
李明轩满心困惑,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糊涂蛋,到底是怎么了?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心里猛地一惊,是了是了,他开始攻击赵劲松和赵元成的关系,攻击他们预谋。
实际上,就是为了引出,两人没有关系,所以,车祸是偶发事件,这样,仅仅因为小小的碰撞,赵劲松在没有搜查令的情况下,打开对方轿车的后备厢,那就属于非法搜查。
也就是,陆铭从最开始,就是目的明确,打非法证据。
他前面的论调,明显是个陷阱,让控方完全中招,反而拼命证明没有线人,没有密报,否则变数就太多了,案子有可能会向栽赃陷害的方向发展。
这样,却等于证明了证据来自非法搜查。
可是,真是他一早就预谋的?一切都盘算好了?!
这怎么可能?李明轩呆呆的看着陆铭,这一刻,陆铭到底为什么突然变得自己不认识了,好像比案子的输赢,更加的重要。
旁听席的史再新署长,看着发呆的李明轩,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明显案子随时可能输掉,他却蒙了的样子,根本不知道做什么来补救。
哪怕,打断法官们的合议呢?
史再新的脸色,沉得可怕。
“不是,我,我事先在警署,确实接到了一个匿名密报电话,但我立功心切,又不知道是不是个恶作剧电话,不能贸然得罪双龙会……,所以,才想去确认下……”赵劲松显然也意识到情况不妙,脸如土色,结结巴巴的说。
陆铭一呆。
是了,打电话的,肯定便是杀死龙大兴并陷害自己的幕后黑手。
要不要问下去,如此,便可能多了解那幕后黑手一些端倪。
但,这是个双刃剑,又可能将案情引向未知的方向。
一瞬间,陆铭心里转过无数念头。
不过,赵劲松只要人还在,总有机会有办法套问出真相。
咬咬牙,“庭上,控方最主要证人突然在宣誓后更改口供,我现在严重怀疑该证人的诚信,请求排除非法证据并撤销证人赵劲松的一切证词!”
鲍里斯看着赵劲松摇摇头。
“当”,他敲响了木槌,“经合议,本席裁定,主证物甲,主证物乙和主证物丙,为非法证据,在本案中予以排除!”
旁听席、陪审员席一片哗然。
陆铭立时道:“庭上,辩方请求撤销编号为武安的案件,因为控方证据不足。”
尸体都没有了,污点证人口供里也并没有目睹龙大兴被杀,案子自然不复存在。
鲍里斯点点头:“裁撤此案,控方可以等搜寻到新的强有力证据后,再重新提起控诉!”
没有输赢,也就不需要陪审员投票,而是直接裁撤,所以,也不属于一案不二理,因为直接裁撤,只要控方找到新的有力证据,还是可以重新进行控诉的。
但问题是,新的有力证据,哪可能找到?除非陆铭突然自己承认自己杀了人。
鲍里斯落槌的一刻,对陆铭点点头,心说这年轻人有前途,有想法。等这个案子平息下去,倒要和他聊聊。
而且,杀人的事,看来,真的有些隐情。
如果他真是清白的,或许,收他作为自己的衣钵弟子也不错。
甄氏迷迷糊糊的,谢文全跟她说恭喜的时候,她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看陆铭和谢文全拥抱,好像在说这案子赢了。
甄氏轻轻动了动有些发麻的小脚,终于不用被关在法院的单间禁闭了,这几个月,太难熬了。
那边,兴奋无比的谢文全用力抱着陆铭,拍着陆铭的背。
心里,除了佩服就是佩服!
竟然,竟然在这小城,遇到了个天才辩护师。
整场看下来,根本不是什么高人指点能打的官司,那些巧妙之处,都需要临场发挥,需要天生拥有法庭胜负瞬间的嗅觉。
这案子,赢得太巧妙了,在帝国法律界,不分南北,这场控辩交锋都可以说是经典对垒了,辩方各种陷阱,加上对法官,对控方心态的把握,简直到了登峰造极。
反而控方最想影响的陪审团,辩方从开始,就没有考虑过。
谢文全兴奋之下,力气用得有点大。
抱得陆铭一阵胸闷,不由咳嗽起来。
心下苦笑,自己这小身板啊,真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吧?
突然,感觉脸上有些异样,却是两道喷火的目光正射过来,正是那秀丽无比的女警官韩安妮。
陆铭无奈,只能当看不到。
想不到,自己的初恋,在这个世界,会和自己,是这么个关系,简直可以说是孽缘了。
另一方,李明轩面如土色,回头看向署长史再新。
史再新已经起身,看都懒得再多看李明轩一眼,留给李明轩的,是即将火山爆发一般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