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冲,回去了!”本来打算跟着师兄弟们一道回门派的陈子枫见到陈子冲一个人愣愣地站在人潮里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甚至连旁边有人冲撞了他都没有察觉,连忙快步走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子冲仿佛这才回过神来,失魂落魄地望了兄长一眼,点点头,摇摇晃晃地转过身。
只是一步迈出,脚下却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陈子枫见弟弟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急忙扶住了陈子冲,心中惊慌不已。陈子冲先前只和他说了声方才还好好的,怎的跑开了一小会就成了这个模样?莫不是中邪了?
“子冲,你这是怎么了?”陈子枫连忙暂且将他按在原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为他搭了搭脉,关切地问道:“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是不是余毒还未清除?”
“兄长。”陈子冲面色苍白的转过头看着他,无力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只是,只是——”陈子冲轻叹一声,愣神了好一会,终是找到了一个形容词。
“我只是有些魔障了。”
陈子枫面带忧色地望了自己的弟弟一眼,一言不发地将陈子冲送回了住处。
三日之后,蜀山剑派中,许久未踏出房门的天清道人,终是在爱徒陈子枫的恭请下,来到了陈子冲的小院前。
天清道人有些担忧,陈子枫的性格要比陈子冲沉稳得多,遇事也想得多一些,若非必要,是绝对不会冒然前来请自己,还说了些什么“陈子冲魔障了”之类浑浑噩噩的话,故而听了陈子枫的描述后便暂停了追寻剑道,前来看看情况。
此刻,陈子冲正在院中练剑,剑法清逸脱俗,让人见之难忘,只是每到转折处便会有一息半息的停顿,晦涩生硬地转向另一种与前面的剑意完全不搭的剑法,剑中的出尘之意也在此时轰然倒塌,变得沉重并且莫名其妙起来。
但是陈子冲本人却似乎对这一情况完全无知无觉,只是将错就错地继续练着,甚至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错了似的,就好像往日最热爱的剑此刻变成了一样让他发泄或是转移注意力的东西。
“子冲这样有几日了?”天清道人轻声问道。
“三日了。”陈子枫十分忧心道:“先前他便有些不对劲,只是那时只偶尔在练剑中出一点小的纰漏,我以为他是为了比赛加练有些劳累,便也没太在意。自从那日放榜回来之后,子冲整个人就更加不对劲了,明明大赛已过,他却比从前练剑练的更为用力,几乎是日夜不停,单是这样也就罢了,还偏偏……偏偏连最基础的派中的入门剑法都会练错,上一式练到春风映朝阳,下一招便成了秋雨入寒窗……”
“可有询问原因?”
“自然是有。”陈子枫点头,“只是他怎么也不肯说,劝他稍作休息也不肯听,说话时还老走神。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才不得不惊动师父出关,看看子冲到底是怎么了。”
天清道人看着陈子冲时而超凡时而混乱的剑法,不禁叹了口气:“他这不是魔障,而是——剑心蒙尘了啊。”
“剑心蒙尘?师父……”陈子枫不禁有些焦急。
他们蜀山一脉的功法,最重要的便是剑心通透,心明澈了、了无挂碍,剑法才能顺畅,这也是蜀山之中弟子多清心寡欲不问俗事的原因。只是,陈子冲自幼心无旁骛,一心向剑,从未有过异常。怎么现在会突然——剑心蒙尘?
在他们这一派,剑心一旦蒙尘,可不就等于前途尽毁?
看着陈子枫焦急的样子,天清道人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让他先在院门外等着,然后缓步走进了小院。
天清道人站在一旁,看着陈子冲手持青锋,神色恍惚地练完了一套错的乱七八糟的剑法,摇了摇头,喊住了他。
“子冲。”
天清道人的声音不大,但是却仿佛有一股能穿透人心的魔力,直直打在了陈子冲混乱的心神上,唤回了他的理智。
陈子冲有些茫然地回过头,看着站在不远处那道熟悉的青灰色身影,终于停下了剑,有些失神地走了过去。
“师父。”
“为何事而心乱?”天清道人看着他憔悴的样子,有些心痛,没有拐弯抹角,而是十分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徒儿……我也不知。”陈子冲的神情先是有片刻的茫然,然后又眼神飘忽地望向了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清道人见他果然如陈子枫说的那样,没说两句话便开始走神,不禁也有些担忧。
陈子冲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的,天生正气,心明眼亮,乃是难得一见的天生练剑的好苗子,虽然在他的十多位亲传弟子中武功算不得最高,但是却是年纪最小,也是他最喜爱、寄予期望最高的一个。这孩子向来心思极为透彻,从来不会有什么沉积于心头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如今怎么……这般异常?
“此刻你在想着什么?”天清道人轻声一句话,又将陈子冲拉回了现实中。
“我……”陈子冲的脑海中飘过一个红色的身影,神色有些茫然。
他的脑海中,有她巧笑嫣兮的样子,有她浴血归来的样子,有她笑着问自己她扮做男装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的样子,有她生气的问自己“是不是傻”的样子,有她在对练时时刻注意分神护着自己的样子,有她在自己受伤的时候关切的样子,有她在演武台上强硬地喂自己服下解毒丹的样子,有她满身伤痕地在演武台上挺直背脊,昂首而立不肯服输的样子,还有……最后她被另一个人牵走的时候撒娇的样子。
陈子冲低下头,看向一边,语气失落且惭愧:“我在想一位姑娘。”
“姑娘?”
天清道人心下错愕。
他们蜀山剑派虽是修道,大都清心寡欲,可是从不赞成压抑自身泯灭人欲的行为,也从未禁止门下弟子双修、结亲,门派中成家的弟子也不在少数,陈子冲若是因一位姑娘而魂不守舍,大可正常追求甚至求娶了去,又何必在此暗自神伤?
“我门下从未禁止男欢女爱,你又何必为了一位女子这般意志消沉?”天清道人只以为陈子冲是忧心师门不允,才对为一女子动心之事手足无措,于是摇摇头道:“你若喜欢,为师不会不允。”
“喜……喜欢?”陈子冲瞬间涨红了脸,连忙摆了摆手。“我、我不是——”
“既不喜欢,又为何神伤?”天清道人面上有一丝不解。他年幼时候便一心向道了无挂碍,从未娶亲,也从未对任何人有过男女之情,是以虽然年过古稀,反倒看不大清陈子冲的情绪。
“弟子……”陈子冲有些颓然,“弟子也不明白。”
“有何不明?”天清道人有些不解道。
陈子冲想了想,还是摇摇头有些茫然道:“弟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清道人引着陈子冲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轻声道:“既是如此,你便将此间前因后果都讲与为师一听。”
陈子冲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依照天清道人所言,从头开始讲起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起初我对她与旁人并无二致,不过是跟着星芜一道修行、游玩的时候见过几次,从星芜口中听过一些她的事情,虽觉有趣,却也并未做它想,只当是个普通的道友。”
天清道人听了个开头,便明白了大半:“你说的这位小友,便是上回赠你五毒丹的那位?”
陈子冲点了点头。
“此人的天赋倒是不低,前些日子我与她浅谈了半刻,后来便听闻她成功悟到了无剑之境,能在这个年纪就将剑道修炼到如此地步的,想来也是良善之辈。”
陈子冲听得天清道人夸赞阡陌,却是比自己得了赞赏还要高兴几分:“确是如此,并且我曾听星芜言,复元姑娘学剑不过三载,能有此成就,却是比我要厉害得多了!”
天清道人见陈子冲的样子,微微一笑,没有再插话。一直站在院子门口观望的陈子枫见二人谈话渐渐步入正轨,也是松了一口气,默默退了回去。
“……我第一次觉得她与旁人不同,却是在剿灭山匪的淘汰赛中。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在这一轮的比赛中,竟然以一己之力覆灭了整个匪窝三成多的匪徒,可是她回来的时候,看上去却并没有那么开心……”
“……我曾以为她如此杀伐果断,本身应也是心冷无情之辈,可是在那邀天阁中我与她练习剑意配合的时候,她却偏偏总是收着三分力来护着我。我看得出她的剑路亦是以攻代守,大开大合的招数,可却偏偏和我一样,宁可放弃三分攻势,也要多护着同伴一成……我……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这样护着我。”
“……后来到了我们一起联手对抗郭万亭等人,一片黑雾中她突然下意识地靠近我寻求安全感……我,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十分紧张,好像盼着她靠近,又害怕她靠近,从来没有过这种莫名的感觉。”
“……那时我见郭万亭突然出手向她扔过去一只毒蛛,想也没想便将那毒蛛拿开了。其实我本应想到,以郭万亭的武功路数,那蛛必定剧毒万分,决不该冒然伸手直接触碰,可……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唯恐她受半点伤,一心只想赶紧将那毒蛛取走,居然做了那等冒失之事。”
“只是,虽然这一行为冒失,却也换来了她的几分关心,在她关切地询问我的伤势,并且强行将解毒丹喂给我服用的时候,我,我只觉得,便是受了比这更严重的伤也是值得的了。甚至,在我卧病的时候,她竟还专程上门来探望我……”
陈子冲停顿了,语气由怀念又变为了难过:“只是,前些日子我听闻她受了伤,想要去探望,却被拦在内院之外不得进入……”
“那你可有再去?”天清道人轻声问道。
陈子冲点头:“自然是有的,我卧床之时她尚有前来探望,她受伤之时我自应当回访。”
天清道人想了想,公正道:“伤病之中,本就多有不便,男女有别,你不得入内也是正常。”
“可是……”陈子冲面容上有一丝难以启齿的羞愧。“星芜告诉我她伤的很是严重,我……我实在很担心……若不得一见便始终无法安心。所以,这一个多月以来,我便常常想着这件事,也多次登门求访,却都被拦了下来……我……师父,她是否是不愿与弟子相见?”
天清道人虽从未有过情感方面的经历,对陈子冲纠结的心情并不是特别理解,可是他毕竟活了七十多岁,见得很多,随着陈子冲的一番话语下来,看着他患得患失的模样也终是明白了这个弟子的心意。天清道人听了陈子冲的问话,并没有一味地安慰他,而是反问道。
“她若愿见你,你欲如何,她若不愿,你又如何?”
“她若愿意,我自当再次登门造访与她相见,她若不愿……”陈子冲神情暗淡了几分,想了想,却道:“她与我有恩,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在她伤重之时选择不闻不问,有违我辈道义。”
“既是如此,又有何疑?”
“可是……”陈子冲仍有些犹豫道:“前几日大赛放榜,我在会场见到她了。”
“既已得见,胡云不喜?”
“自是欢喜,只是……”陈子冲脑海中闪过最后楚怀墨冷冷看着自己的那一眼和拉走阡陌时她二人亲密的模样,心口又是一痛,不禁有些语噎道:“她似乎,似乎有了意中人……”
天清道人这才明白自己这个看似聪慧的徒儿这几日魂不守舍的根源,原来并不是害了相思,而是才知相思却又被人断了相思,天清道人慈爱地看着陈子冲,又问:“此事可有确定?”
陈子冲摇头:“只是她二人看起来极为亲密,徒儿不知为何,想起便觉心痛……”
陈子冲不由低下了头,面带惭愧。
他与复元算是好友,就算见了她与旁人两情相悦的样子,应为她高兴才是,怎么会,反而生出了妒意?这实在非君子所为。所以这些日子他便欲靠着练剑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想将这种十足小人的想法从脑海中甩出去,可是却不知为何,越是想要忘却,却偏偏记得更清楚。
“徒儿知道这样是错的,绝不是君子行径,只是,我想尽了办法却还是放不下,徒儿……徒儿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天清道人听后望着他道:“你无法放下,乃是因为未曾拿起。既未曾拿起,又谈何放下?”
陈子冲听了天清道人的话,便如同找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急忙抬头问道:“我该如何拿起?”
“欲要拿起,先需正视。”天清道人端坐于前,面上带着一丝慈爱的微笑:“为师再问你,你可心仪于她?”
陈子冲低着头,没有太过细想,轻轻点了点头。这个答案其实一直在他心中,只不过此前,他不敢正视罢了。如今承认了,心上的大石头便如同去掉了一半,让他不自觉松了半口气。
“既然心仪,何不求娶?”
陈子冲似乎被天清道人如此直白的问话吓了一跳,有些结巴道:“这……我……徒儿……”
“你不愿意?还是不敢?”
“我……我自是……愿意。”陈子冲声音极轻,几乎是怕这两个字说的重了一点便会碎掉似的:“我只是,怕她不愿意。”
天清道人还是摇了摇头:“她若愿意,你当如何?她若不愿,你又当如何?”
“她若愿意,我自然欢喜,她若不愿……”陈子冲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我自当祝愿她幸福安宁,有朝一日能够觅得真心待她之人。”
“即是如此,你去求娶有何不妥?”
陈子冲想了一会,才道:“我不愿唐突了她。”
“唐突?”天清道人从未听过这种说法,有些奇怪道:“有何唐突?”
“若是她心中没有我,我贸然前去对她说这些轻薄的言语,岂不是唐突了她?惹她不快?”
“男欢女爱乃是顺应天意,只要心诚意切,无害他人,又如何谈得上轻薄?”天清道人不赞同地摇头。“你若强行压制本心,才是逆道而行,不符合我蜀山一脉的本性。”
“可若是她心中无我,我的冒失言语岂不会惹得她左右为难,让她徒增负担?”
“我再问你,若她与你两心相印,她当如何?若她心中挂念旁人,她又当如何?”
陈子冲想了想道:“她若心中有我,必愿嫁我为妻,她若心念旁人……”他的脑中再次浮现阡陌与楚怀墨并肩而立的画面,深吸一口气道:“亦能求仁得仁,一生幸福安康。”
“既是如此,你还有何疑虑?”
陈子冲摇摇头,终于是下定了决心。
“弟子无疑,无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