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阡陌再次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装饰考究的卧房,她的床边还有两个丫鬟打扮的少女守着,那两个少女见她睁开了眼,一个规规矩矩地屈膝靠近了一些,动作极轻地熟练地用勺子沾了一点温水打湿了她干燥的嘴唇,另一个对着她弯了弯腰,低着头退出了房间,像是去请主人了。
看得出来,这两人的一举一动都受过极好的训练,极其有规矩。
阡陌得了点水,感觉稍微好了一些,这才有精神打量地自己所处的这件卧房。
房间很大,装饰地一板一眼,桌椅、屏风、橱柜、摆件……该有的一件不少,不该有的也一样都没有多。布置乍一看稍稍有些简单,但若是仔细看,才会发现房间中的每一件物品不但风格无比契合,材质也是上佳,看得出来应该是个大户人家。只是从卧房中的冷清气息看来,这间应该只是客房。
阡陌没等多久,门外就传来了一阵均匀而稳重的脚步声。
阡陌抬头看向这个在小巷中救了她的人。
这是个中年男人,年约四旬,长相方正,个头较高,体型中等略微偏胖,虽然保养的很好,但是头发还是白了不少,看样子平日里需要操心的事极多。
照理说这个萍水相逢在路边把他捡回来的人阡陌应该没有见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阡陌却看他十分眼熟,而且还是那种印象极为深刻的眼熟,只不过似乎是太长时间没见才导致记忆变淡了。
“你醒了。”中年男人坐到卧房中间的茶桌边上,礼貌地和阡陌保持着半丈多的距离。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耳熟,只不过比记忆中显得稍稍苍老了一些。
“——是你?”阡陌从脑海中搜索了一阵,很快就回忆起了这个人的身份,她不顾身上的伤,挣扎着就想从床上爬起来。
若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同帝她还有什么恨的人,那就一定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人的恩惠,她绝对不想接受。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看着阡陌的眼神中有些感慨。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了,你还认得我。”
“我当然认得你,你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阡陌坐起来,脸色苍白地盯着面前这个人。
这个男人是阡正安的至交好友,在阡陌小的时候,这个人也无数次地拜访过阡府,抱过她、哄过她,还送过她能堆满整间屋子的小玩意和衣服首饰。阡陌没有见过两位伯伯,在幼时的她心中,这个人就和她的亲伯父一样。
可是也是这个人,在上元夜宴上第一个跳出来,向同帝举报她的父亲包藏祸心意图不轨,毛遂自荐带着一队人马搜查了阡府,最后找出了一堆所谓的阡正安“谋反”的证据……
阡府上下身陷囹囵之后,阡白氏暗通消息出去,求助的最多的也是这个人,也是他呢?完全不理会阡白氏的苦苦哀求,坐上观壁,维持着同帝的宠幸和他高高在上的身份。
对,他就是大郑朝位极人臣的当朝宰相,谢天恩。
“你长大了,越来越像你的母亲。”谢天恩看着阡陌愤怒的神情,眼中却只有欣慰和一丝追忆。
“你闭嘴!你有什么资格提我的母亲!当年她向你求救你不闻不问,父亲所谓的‘谋反’罪证也是你一手揭发,害的我家破人亡!你居然还敢在我面前提我的母亲?你有什么资格——咳咳,你有什么资格提她!”阡陌的情绪太过激动,扯动了伤势,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天恩平静地听她控诉完,眼神里尽是些阡陌看不懂的东西。
“你的情况我不方便请大夫,只能让两个丫鬟帮你简单处理了下伤口换了身干净衣服。我看你身上带了些药,有没有能治你伤势的?你先将药服了。”谢天恩的话刚说完,一旁跪着待命的丫头就屈膝后退了几步,端起一张放满了各种玉瓶的碟子,高举过头顶,送到阡陌的面前。
阡陌这才发现,自己全身的行头都被换过了。身上为行刺专门缝制的夜行衣和粗麻布孝服已经不见了踪影,穿了几年的普通棉布的中衣也被换下,变成了她已经太长时间连见都没有见过的雪缎。
这种料子是她还在阡府的时候最喜欢的,算是非皇室成员能穿的布料中最名贵的几种之一,只能从专门的渠道供给,市面上的布庄根本没得卖。在她第一次说喜欢这种料子的时候,也是谢天恩,一车一车地收集起来送到阡府。
“不用你假惺惺的。”阡陌说着,手却还是伸向了面前的碟子,取了两支玉瓶,将里面的药丸倒出两颗,就着另一个丫鬟端过来的温水服下。
“我听说你这些年还学了医道,这些丹药可是你自己炼的?”谢天恩见阡陌服了药,状态好了一些,不由微微笑了笑,就如多年前一样,慈爱地望着她问道。
阡陌闭眼调息,对他的话只当作没听见。
谢天恩见她不说话,也丝毫没有生气,反而用一种就像是哄跟父母吵架赌气的小女儿一样耐心的语气轻声哄道:“小厨房做了金丝桃胶羹、蜜酿葡萄枣糕、蟹黄包还有什锦白玉粥……都是你喜欢的,想吃什么谢伯伯让下人去给你取。”谢天恩顿了顿,又道:“不过你总是喜欢些甜食,吃多了对牙齿不好,以后还是不要挑食的好。”
阡陌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记得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了?这些年都是她去记别人喜欢什么,而她自己……就算她记得自己的喜好,那些曾经摆满了她的小厨房的精致小食,又有谁会做给她吃呢?
她不得不压制着自己的喜好,竭尽全力去适应那些她之前从未过过的生活,穿着放在从前能将她娇嫩的皮肤磨破的粗糙的布料,一遍又一遍哭着学习怎么去洗衣打扫,砍柴做饭,任凭这些粗活和日复一日的苦训在她纤弱的十指上磨出一个又一个的老茧……
可是,说那些关心她的话的人,为什么偏偏是造成她家中惨剧的直接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