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间卧室内,方如今见到了这个年轻人,他看上去比之前还要胖上一些,看来没有被亏待。
年轻人瞥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对他视而不见。
方如今坐在他的对面,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卧室内仅他们二人,便是门口站岗的守卫也是被支开了。
就这样,两人相持了五六分钟,方如今这才开口。
“你是不打算出去了?”
年轻人轻蔑一笑:“该说的都说了,不用再费口舌了。”
“你叫荣德基,是水厂的工人,老家是无锡的,来临城七八年了,这里并没有家人。”
“但是你有一个叫作杨祖涛的表哥,是做水上货运生意的,在你被我们抓了之后,你这位表哥也就消失了。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在临城出现过,难道这些你就不想解释一下吗?”
荣德基身子一颤,自己的资料信息都被他们摸得一清二楚了,可直到今天才说起这些事,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
荣德基虽然闭口不言,但方如今暗中让纪成林搜集荣德基的资料,对他的情况基本上已经掌握了。
所谓的表哥,极有可能是荣德基的上级。
据说,刘海阳的人也正在满世界地找杨祖涛。
“既然你不说,那我来替你说。你们是干什么的,咱们彼此都是心知肚明。被临城调查室行动队的人盯上了,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是不是?”
“你以为在这里闭口不言就没事了?外面找你的人很着急,他们不知道你的真实情况,你想想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而且,我听说你们当中有人投靠了临城调查室,你知道的那些事情,没准早就被人抢先抖露出来了,你所谓的保守秘密还有什么意义?”
“荣德基,我有个提议,你想不想听听?”
荣德基警惕地看着方如今,他也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只是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了,组织上却不知情,依然会为自己担心,甚至为了营救自己落入敌人的陷阱。
这些,都是荣德基最不想看到的。
临城站虽然目前主要针对的是日本人,但毕竟都是国党的特务机关,跟临城调查室也是大同小异,都是组织最为危险的敌人,自己只不过是两伙特务斗气才被抓到了临城站,最终的命运还是难逃一死。
“我可以放了你,但是你要答应替我做一件事……”
渐渐的,方如今的声音越发地低沉。
……
傍晚时分,化名为叶吉青的舒志诚在学生们放学后便早早地回到了家中。
随着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从对面房屋的房脊上缓缓褪去,临城陷入了黑暗之中。
舒志诚打开窗,看了一眼窗外,繁星点点,万家灯火,让临城的夜里显得香火气息十足。
他眼角的余光在观察弄堂口,人来人往,没有什么异常。
可以听见弄堂口修鞋的刘阿四和卖炒栗子的老李叔一边收摊一边聊天的声音。
两人在弄堂口摆了十几年的摊儿了,一左一右,就像是守卫着弄堂的两位门神。
这样的称呼,舒志诚也曾经半开玩笑的跟他们二位说过,刘阿四听了哈哈一笑,他说自己很喜欢这个称呼。
但是,一向刻板的老李叔似乎并不是很喜欢舒志诚开的玩笑,他说:“门神成什么了?秦琼、尉迟恭那都是死人!我可是大活人!”
刘阿四就说当门神受人敬仰,有什么不好?
老李叔就用眼睛狠狠地瞪他,意思是,你懂个屁!
总之,刘阿四喜欢的,老李叔肯定不赞成,两人守在弄堂口摆摊摆了十几年,拌嘴也拌了十几年。
别看这样,要是哪位有个头疼脑热的没有出摊儿,另一位准保得火急火燎地去家里探望,比亲戚都勤快。
舒志诚脱下西装,开始换长袍。
淡灰色的长袍穿在他的身上,再配上一副金丝眼镜,更加衬托的儒雅气质。
这是当时非常普遍的打扮,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将长袍穿出这样文化人的气质的。
舒志诚的身上本身就有一股浓浓的书卷气,这也是十分吸引蒋婉的地方。
长袍是市民上最普通的样式,没有任何的标识,很容易买到。
他从衣架上摘下礼帽,戴在头上,出了门。
今天并不是例行接头的日子,而是去见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舒志诚是在十天前得知老段要来临城的。
老段是他的入党介绍人,是老段引领他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自从上海一别,两人已经又整整三年没有见过面了。
但舒志诚想到一个半小时之后就能看到老段那张满是褶子的国字脸时,他整个人都感觉轻飘飘的。
地下工作者是孤独的,工作环境是复杂且危机四伏的,时刻要保持警惕,和敌人以及周围的环境斗智斗勇,容不得半点失误。
每次和同志们在一起谈谈工作,畅想一下美好的未来,是舒志诚最开心的时刻。
哪怕接头的时候不会接触,甚至不能说话,但是只是一个不经意将的眼神,也是对彼此最大的鼓励。
每个地下工作者又是不孤独的,他的身边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同志,每个人都在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而不懈奋斗着。
舒志诚想起当年和老段分别时的情景,老段说再次见面的时候,距离革命成功就又近了一大步。
舒志诚问老段以后革命胜利了,他想干什么。
老段就说他想继续在工厂里当钳工,这么多年的手艺不能白费了。
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他就不是在为资本家打工了,而是为了一个崭新的国家制造各种机器、零件。
能够看到出自自己只手的机器和零件用于国家建设的方方面面,是一件无比的欣慰和自豪的事。
舒志诚问他想不想再成个家,毕竟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年纪也不小了,有个知冷知热的老板儿在身边照顾,更加妥帖些。
老段说,到了那个时候,他也就不想再麻烦别人了,自己有手艺,饿不着。
舒志诚沉默了,没说话。
老段一直在上海搞工人运动,妻子既是他的伴侣,也是战友。
一双儿女在不到二十岁的时候,也跟随父母一起走上了革命道路。
然而,九年前的白色恐怖,让他失去了这三个至亲。
由于外出执行任务,老段幸免于难。
自此之后,老段都是孑然一身。
有一次他曾经对舒志诚说,过去的都过去了,死了的亲人再也活不过来了,自己这个活着的人只能是争分夺秒地为组织多做一些事情,这也是逝去的亲人所希望的。
二十五分钟之后,舒志诚在坐着黄包车来到了临城火车站。
空气很湿润,钱江上空吹来的风带着些许的腥咸气味,舒志诚觉得晚上可能会下雨,出门的时候他手里拿了一把油纸伞。
临城站又称清远站,一开始在清远门外,老百姓抱怨坐火车还要出城,不方便。
于是,后来将清远门站迁移至城内,改称“临城站”。
因是城内之站,所以临城人又习惯称“临城站”为“城站火车站”。
老段的火车到站时间是晚上八点四十分左右。
为了避免被特务跟踪盯梢,两个人并不直接接触,而是在老段出站之后,简单地用肢体语言进行交流,随后各奔东西。
在离开临城火车站之后的一个小时,他们会在城西的一个馄饨摊见面。
这个位置是舒志诚选择的,周围的环境他都很熟悉,相对比较安全。
此时距离火车到站还有小半个小时的时间,但是出站口已经站满了前来接站的人。
人头攒动,操着各地的方言交谈着,大多数人的脸上有着跟舒志诚一样期待的表情。
舒志诚站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身后是一根电线杆,这个位置不错,视野很好,方便观察。
他将头顶上的礼帽向下压了压。
这里灯光昏暗,大概率是看不清一个人的面孔的,但不能有任何的大意。
安全是一个地下工作者执行任何任务前都要考虑的事情。
舒志诚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向四周打量着,作为地下工作者,警惕性是必备的素质。
不一定非要看到特务的身影,因为到了那个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有时候直觉也很重要。
他对周围的每个人都保持着怀疑。
可是,直到目前为止,舒志诚还没有嗅到危险的气息。
十天前,吴锋剑将老段来临城的消息通知给他的时候,特意提醒他近期上海的革命形势并不好,老段也是因为存在暴露的可能性,这才被组织上安排转移到临城的。
吴锋剑还特意叮嘱他,在火车站见到老段的时候一定要耐住性子,切记不可直接上去相认,一定要百分之百确认安全之后再在馄饨摊见面接头。
这条原则,舒志诚始终记在心里,并付诸于实际行动。
“买烟嘞,哈德门……”
一个烟贩子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火车站这种人流量大的场所,小商小贩最多,像这种买烟的小贩都是胸前挎着一个盛满了各种香烟的木箱子在人群中往来穿梭的。
这本来没什么,可让舒志诚感到诧异的是,小贩在卖出一盒哈德门的时候,眼睛不是盯着客人数钱的手,而是朝着出站口的方向张望。
有情况!
舒志诚很快判断出这个卖烟的小贩是化装的,出站口周围是不是还隐藏着其他的特务?
他们的目标是老段,还是另有其人?
按照原定的接头计划,舒志诚和老段见面不接触,或者准确地说,叫作隔空接触。
出站口的安全情况由舒志诚提前侦察判断,并通过手势告诉老段。
比如,他挠头挠两下便是一切正常的意思。
如果他摘下眼镜,则表示这里有情况,两人各自离开,选用二号接头方案。
同样,老段也会通过摘下帽子扇风来向舒志诚示警自己身边有特务。
这样隔空接触的方式好处在于,除非是老段或者是舒志诚暴露了,有人一直盯着他们。
否则的话,这种接触方式是不会引起旁人注意的。
出站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就是他们最好的掩护。
眼下的情况是,不论出站口的便衣特务目标是不是老段,舒志诚都要向老段示警。
好不容易等到了列车到站,出站口的人流像是泄洪的闸口一样,瞬间就奔涌起来。
舒志诚踮起脚尖翘首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老段。
老段头上的黑色礼帽压得很低,但是这丝毫不妨碍舒志诚认出他来。
舒志诚对他太熟悉了,熟悉到他只要看到老段走路的姿势就能在人群中将其辨别出来。
老段穿了一身跟舒志诚同样颜色的长袍,手里拎着一只中等个头的旧棕色皮箱。
那皮箱舒志诚也熟悉的很,有一角破了,还是他亲自给老段缝好的。
据说,这皮箱是老段结婚时妻子从娘家带来的,这些年一直被老段带在身边,成了他思念妻子的念想。
此时,老段虽然低着头,但是他目光如炬地打量着出站口外等候的人群。
作为一名有着丰富战斗经验的地下工作者,老段也是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将纷乱的人群中的男女老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头。
很快,他就发现了人群当中的舒志诚。
两人视线相碰,舒志诚立即摘下眼镜,掏出一方白色手帕擦了起来。
老段很快发现了舒志诚的动作,对方这是在提醒他出站口有情况,多加小心。
这时,舒志诚发现刚才举止异常的买烟小贩正在向出站口的方向移动,同时提高嗓门叫卖着:“香烟,卖香烟嘞,先生,要不要香烟?”
舒志诚相信老段很快就能察觉到这个卖烟小贩的异常,而他自己则是在人群中搜寻着小贩的同伴。
一个特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里早就编织好了一张大网,布置好了陷阱。
老段目光在卖烟小贩的身上只是停留了一瞬而已,微微叹口气。
这里已经有特务混进了人群中,不管是什么情况,现在必须马上离开,再想办法摆脱。
到了出站口,他若无其事地将车票掏出来,递给了负责查票的车站工作人员。
在出站口斜对面的一座店面房的二楼中。
一个穿着衬衣的小平头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请示说:“队长,抓人吧?”
刘海阳摆摆手。
“他刚才好像在看对面,略微愣神了一会儿!”刘海阳放下望远镜,思索片刻,“是不是他看到了什么人?”
刘海阳没有放过这个小小的细节,他相信人在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情绪和表情,以及不经意的一个动作,都会下意识地透露出重要的信息。
正思索着,门被轻轻推开,情报组副组长熊亮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