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裴家的年夜饭很晚,还不如说:仅仅是个形势。
每年除夕的年夜饭,按照惯例,刘统需要提前三天开始准备。
御府。
穿着西装马甲,双手戴着白色手套的刘统,领着一众佣仆,整整齐齐地站在餐厅里。
晚上,十点整。
镶嵌着黑宝石的复古挂钟,发出低沉而富有节奏的轰鸣。
平日,此钟一响。
所有佣人需要在十五分钟内,迅速完成手里的工作,然后立刻离开主宅。
这是,主宅宵禁的提示。
然而今年的除夕夜……
刘统的目光,直直落向不远处,摆放在餐桌上,各式各样,密密麻麻,丰盛至极的精致菜肴。
至宵禁钟响起。
那些忙翻了整个后厨才制作出来的食物,不说动一口,甚至连落座的人都没有。
距离刘统最近的一名年轻女仆,此刻满脸的疲倦。
她暗暗动了动自己又酸又麻,僵得快要废掉的双腿,先是小心瞄了眼楼梯的方向,然后忍不住对刘统发牢骚:“刘总管,今年的年夜饭,还开吗?!这都晚上十点了,大少爷怎么还不下楼?!我们从晚上六点便候在餐厅里了。”
站到现在,整整四个小时,不仅是腿,她腰都要断了。
小女仆此番的潜台词,其实是想让刘统上楼去问问。
这年夜饭,还吃吗?!
不吃的话,她们便撤餐了。
此刻,立在餐厅里的佣仆,除了刘统之外,一共有二十四人。
原本在得知晚上八点裴御城便会回府吃年夜饭,整座府邸的佣仆,高兴坏了。
纷纷争先恐后,想来伺候。
为了这二十四个席位,女仆们在宿舍里,可谓是抢德头破血流。
今天,可是大年三十。
按照府内的惯例,有幸伺候年夜饭的佣仆,是有足足六位数的红包可以领的。
而今年的争夺,异常的激烈。
原因很简单:裴家,有小太子爷了。
此消息,也不知道是谁先传开的。
起初,大家都不相信。
只是在私下议论揣测而已。
直到一周前,刘统忽然开始着手置办小孩的衣物,以及一切的用品。
其实,置办些小孩的东西,无可厚非。
但,每一件物品,全都是以裴家最高的标准去执行,这便悚然了。
听置物采购的下人说,大少爷亲自下的命令:牙刷,都必须百里挑一。
而且,二楼的主卧,也腾出来重新装修成儿童房。
那,可是主卧。
在等级严谨到几乎严苛的裴家,入住每层楼主卧的,只能是裴家的主。
连二少爷在御府留宿,都只能睡一楼的客房。
由此推断,即将入住御府的那名孩子,绝对是货真价实的裴家太子爷。
原本,在等待裴御城回府的过程中,餐厅的佣仆,个个激动万分。毕竟,以目前御府所置办的物品来看,裴御城必然是极其喜爱那孩子的。
而今年的除夕节,多了个小太子,他们尽心竭力地伺候,裴御城会不会龙心大悦,直接把发放的红包额度翻一番?!
可,裴御城晚上九点半跨入主宅大门的时候,俊脸又黑又沉,周身还席卷着一股杀气腾腾的凛冽寒气。
很触目惊心。
很毛骨悚然。
向来严肃的刘统,听明白女仆的抱怨,毫不犹豫地低声训斥:“裴家家主的任何决定,岂是你这个低.贱的仆人,有资格过问,以及催促的?!难道不清楚大少爷的忌讳?!站四个小时而已,就把你委屈成这样?!记住,裴家请的是奴,不是祖宗。不要说站四个小时,就算让你们跪四个小时,你们也要眉开眼笑地跪下去,这就是裴家的规矩。”
闻言,餐厅里所有的佣仆吓坏了,纷纷垂下脑袋不敢再有任何的不满……
三楼主卧。
裴御城站在宽大的窗户前。
穿着简单宽松的黑色居家服。
刚刚洗澡出来的缘故,平日总是梳理得整理的黑色短发,这会儿有些凌乱地往下垂着。
“崔震,最近可是不安分。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风声,已经派了三拨人秘密前往金三角黑豹的地盘。怕是私下想与托马斯乔本达成同盟,然后一同对付你。城爷,你们家的大总管,真是让人不省心。”手机那头的连湛,交叠着笔直的大长腿,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一边漫不经心幽幽道,一边慢条斯理倾身抖了抖夹在指尖香烟的烟灰。
“崔震的所作所为,很显然是不想让你过个好年。”晏策说,“如此费尽心思给你找不痛快,估计已经知晓你有个嫡系血脉的儿子存在,也是被逼急了,所以才会直降身份去金三角寻求合作。爷,崔震那人,你再放任不理,无异于养虎为患,有得你头痛。”
“崔震老奸巨猾,城府深深,想要处理,怕是要费些心思。这些年来,他游走在裴氏集团各大懂事之间,人心已经收买得差不多。动他,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难。”连湛说。
“再难,也要连根拔起。倘若让他再这样肆意妄为、笼络各大势力,以后就更难对付了。”晏策说。
在连湛与晏策,你一句我一言,喋喋不休分析局势时,作为当事人的裴御城却从始至终默不作声。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窗外,染着灯光,厚重的半浮在空中的雨雾上。
视频那头,连湛与晏策分析完毕金三角目前的局势,然后耐心等待裴御城接下来的指令,可是等了好半晌,投影仪上的裴御城,却一动不动,好似根本没听见一样。
如若不是裴御城极其细微的抿紧薄唇的动作,并没有逃过他俩的眼睛,都要严重怀疑是不是没有信号,视讯通话中断了。
觑见裴御城反常的模样,连湛和晏策,不禁面面相觑。
连湛朝着晏策挑了下眉峰,眼神立刻传递了信息过去:爷,有心事?!
作为回应,晏策也单扬一道眉峰:也不知道爷在想什么,竟然想得如此魂不附体,怎么,和上次一样,又和宁如烟吵架了?!
一整晚眼睛不眨地盯着窗户外。
晏策先是瞄了眼视频那头的裴御城,转而扭头淡淡看向窗外。此刻的夜,黑得阴暗,黑得深沉,雨,越落越大的缘故,目之所及,只有无尽的潮湿与阴冷。
如此恶劣的天气,有什么好看的。
晏策,很是费解。
以往,但凡有关托马斯乔本的消息,再十万火急的事儿,裴御城都能立马抛之脑后。
然而今天,居然充耳不闻,甚至无动于衷。
晏策也没了兴致,看了下时间,已经很晚了。既然裴御城心里有事,无心金三角局势,他便提议改日再谈,反正崔震以及黑豹那边他都派人盯死了,但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在第一时间知晓。
“真挂了?!”连湛瞧见视频那头的晏策,已经从沙发上站起身了。
晏策掀起眼皮儿,瞄了眼裴御城:“我俩蛋都操碎了,但是当事人却是眉头都不动一下,要造反的,又不是我俩的大总管,没必要着急上火。我下了,今天大年三十,去给我的小崽崽发个红包,然后抱着我老婆睡觉了。”
言毕,晏策已经从沙发上站起身。
毫无征兆被塞了一口狗粮的连湛,嘴角有点抽抽:“有小崽崽和老婆了不起?!”
“反正比你这个万年单身狗了不起!”
“……”连湛。
“湛爷,虽然男人越老越吃香,但是老.处.男,却是要被嫌弃的。没事的话,还是找点女人磨炼下某方面的技术,免得以后遭人嫌弃。”晏策忍不住坏笑。
连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遭人嫌弃?!遭谁嫌弃?!您是拿自己亲生的经历,警示我么?!策爷,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某方面的技术和能力,就不劳您操心了。反而是您,小心身体被掏空。有时间的话,还是多关心关心木婉清,好生询问下她事后心得。”
“……???”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了,他居然被反杀了。晏策的太阳穴青筋都突突直跳。刚要叫嚣,哪一次木婉清不是哭着求饶,他才勉勉强强放过她?!
但是连湛却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匆匆起身就要挂断视讯。
不过,挂断前,连湛忽然想到什么,出声叮嘱裴御城:“城爷,崔震是最见不得裴家增添子嗣的,所以小太子爷那边的安全,一定要没有任何死角的设防。最好让唐烨寸步不离地守着。”
“还有,小太子在m国遭遇的谋杀,我觉得可以从崔震入手。”
之前季念承病情凶险,裴御城无心去理。
还有几天,季念承的排斥期就过了,便可以出院回家休养。
这下,裴御城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揪幕后黑手。
连湛觉得: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崔震无意知道季念承的存在,趁着裴御城还不知晓,便痛下杀手,以绝后患。
而,一直处在雕塑状态的裴御城,听了这话,忽然就回过神智。
他收回凌厉的黑眸,又冷又狠地看向手机屏幕,整张英俊的脸都戾气凛凛:“崔震敢动我儿子,我就敢灭他全族!!!”
……
裴曲峮早在一个月之前,便约着刚刚下放了军.事.管.理.权的军.区.总.司.令晏仕去瑞士的一个小镇度假。
小镇,白雪皑皑。
很适合煮酒看雪下棋。
这样的时光,散漫得仿若静止。
原本裴曲峮打算年后等国内的天气暖和一点再回国的。
但是三天前,他却突然火急火燎回了帝都。
然后,一头就扎进了医院。
他接到裴御城电话的时候,是除夕夜的晚上十点整。
那时,他正隔着厚厚的玻璃墙,与季念承玩弱智到不行的枪击游戏。
管家李威立在一旁,瞧见裴曲峮因为中弹倒在玻璃墙上装死,隔离病房里的季念承便开心得东倒西歪,李威眼里全是柔软的笑意。
裴曲峮也是个人物。
虽然在位的时候,裴家在帝都很低调,并没有引起过多的关注。
但是,裴家内部的勾心斗角,却达到巅峰。
那时,不止大总管想要分权,还有各大外戚势力,虎视眈眈。
在李威的心里,裴曲峮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上位者的冷硬。他那不容置喙的锋芒,是融入骨髓深处的。
尽管下放权力后,裴曲峮的性子温和了许多。
但是,他一生霸道强势惯了。
再柔和,也是让人心生畏惧的。
然,此刻,看着专心致志哄自己孙儿开心的裴曲峮,李威第一次觉得:裴曲峮居然也会有如此没有下限的宠溺纵容一面。
李威真真感受了一次,什么叫:隔代亲。
“老爷,大少爷嘱咐过,小少爷还在康复阶段,不能开心过度让心脏受刺激。”李威看着被裴曲峮逗得在病床上花枝乱颤的季念承,小声提醒道。
裴曲峮仍然在逗季念承:“我心里有数。”
“是。”
下一秒,李威毕恭毕敬地退至一旁。
裴御城第三次打来电话时,裴曲峮终于有点不耐烦了:“这都马上深夜十一点了,还吃什么年夜饭?!我在医院里陪我乖孙儿跨年,让他别扰我兴致,你告诉他,我没空。”
“……!!!”李威。
片刻后,李威犹犹豫豫的,还是开口劝道:“老爷,大少爷现在毕竟是家主,虽然在裴家的地位已经固若金汤,但您如此不顾及他的身份,轻易佛他的面子,传扬出去,影响终究不好。”
最终,裴曲峮还是去了御府。
满脸的黑沉,明显不情愿到极点。
十一点整,裴曲峮的车抵达御府的山脚下,远远便瞧见关卡处,立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
季遇荌是被李威亲自接进御府的。
那时,刚好是深夜十一点二十五分。
当时,裴曲峮与裴御城正坐在餐厅里。
旁边的佣仆,规规矩矩,站了一排又一排。
季遇荌刚走进大厅,裴曲峮眉头都跟着皱了起来,他先是扫了眼坐在一旁,眉眼冷漠不见丝毫情绪的裴御城,转而关心备至地询问季遇荌大过年的怎么站在山脚下淋雨,瞧见季遇荌脸色实在难看,嘴唇都冻得乌青,便立刻通知李威去请李云。
季遇荌闻言,连忙拒绝:“谢谢裴叔叔的关心,我没事,不用麻烦李云。”
裴曲峮倒是没坚持,只是转了话题:“还没吃晚餐吧,正好我和御城也没吃,你先去客房换身干净衣物,然后过来一起吃。”
季遇荌咬了咬嘴唇,迟疑了下,然后还是点了头。
既然裴御城这边行不通,她只能从裴曲峮下手。
或许,裴曲峮会她见承承。
目送季遇荌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方向,裴曲峮示意刘统去准备干净的衣物,旋即收回视线,观察着脸上平静无波的裴御城,问道:“怎么,不打算过去瞧瞧?!她里面穿的衣服,可是帝都公立医院的病服。”
坐在主座上,足有二十分钟,一直都没有动筷子的裴御城,忽然优雅拿起公筷,随意夹了一枚精致的菜肴,放在自己的碗碟里,再更换私筷,送入嘴里,慢慢悠悠地咀嚼,他回应裴曲峮:“让她进御府的门,已经是给足了您面子,还想让我去看她?!她有那么大的架子?!”
裴曲峮听了这话,差点冷笑:“适才,我电话差点被谁打爆?!目的,不就是让我过来,利用我这个没有任何感情的工具人,下达命令让她进府么?!现在又嘴硬?!”
之前,裴曲峮一直不明白:性子向来冷淡的大儿子,为什么今晚非要让他来御府吃年夜饭。
甚至,还不惜用他的乖孙威胁。
直到在山脚下看见季遇荌。
裴曲峮,恍然大悟。
裴御城如此大费周章,分明就是曲线救国。
“……”裴御城撂了筷子,刚要语气恶劣地对着裴曲峮说,“她有那个资格让我给你打电话么”,谁知,领着季遇荌去客房的女仆,尖锐又惊恐的声音,忽然从楼梯的方向传来。
女仆咆哮:“不好了不好了,季小姐晕倒了——”